□万芊

高考时，阴差阳错，我竟考上省农大的养殖专业。一个小女生，真的不想去养鱼，没毕业我便琢磨着考研，跟着导师在校园里一路孵到水生生物学博士将毕业，留校的竞争太激烈了。

到撰写毕业论文时，导师说让我先到他师姐那里打磨打磨。就这样，我来到淀山湖畔一个叫流水湾的地方。

这是湖畔的一个小半岛，半岛上是一个挺不起眼的单位：省流水湾淡水生物研究所。导师说，他的师姐尹滟是国内顶级的淡水鱼类养殖研究专家，有好多令人瞩目的科研成果。

我走进研究所的时候，不大的研究所几乎没人，找了一圈，才找见一位在忙碌的阿姨，我问：“阿姨，我找尹滟，尹所长。”

阿姨打量我一下，朝一边的湖面嘴一努，我仔细巡睃，只见烟波浩渺的湖面上有一个移动的小黄点，再仔细瞧，那是一个在湖里游动的人。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终于见到导师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师姐。她是一位个子不高，体型结实、肤色黝黑的老太太。

老太太并不慈眉善目，冲我第一句话便说：“来这流水湾，第一要务先把游泳练好！这里的水，可不是好玩的。”

住下后，老太太只字未提实习、写论文之类的事，给了我一个游泳圈，自己去忙了。

这天晚上，我从那位阿姨嘴里知道了尹所长的过去和现在——

尹滟从小在流水湾长大，父亲是工程师兼所长，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此后，一直没离开。

尹滟生在哈尔滨，四岁时，母亲拖着她一路颠簸来到流水湾。住了一阵，母亲走了，尹滟却被留下了。父亲没一句怨言，送走妻子，从此天各一方。

尹滟似乎从小就是亲水的命，一没留意，滑进了水里，水挺深，可她居然摸着岸边乱石爬上了岸，吓得她父亲做了好一阵噩梦。待天气稍转暖，父亲便开始教女儿游泳。尹滟天赋异禀，一沉一浮就会在水里自由游动了，虽说姿态不雅，像小狗一般，但毕竟会水了，掉进湖里，不会溺水了。

尹滟非常喜欢这片极其神秘的水湾。小屋面临大湖，大湖一望无垠，四周湖滩环绕，芦苇丛生，别具天地，千变万化，时而晴空万里一湖碎银，时而风和日丽蜂飞蝶舞，时而稀稀拉拉阴雨连绵，时而狂风呼啸惊涛骇浪，有时竟然接连不断台风肆虐。而尹滟，天晴时常常在水边很开心地独自游戏，抓小蟹、摸螺蛳、逮小鱼、扑蝴蝶、追小鸟，还常常跟父亲一般把自己的收获饲养在瓶瓶罐罐中，精心呵护；天闹腾时，就乖乖地跟在父亲屁股后，拿着小工具，给父亲做小助手；到了台风封门或入夜黑咕隆咚时，就蜷缩在父亲的身边，对着父亲问不完稀奇百怪的问题，而父亲就是一本深奥的大百科全书，又擅长英文俄文，作为大学里的文艺青年，更写得一手好诗。

尹滟在水湾和父爱的浸润下一天天长大，十二岁那年，有人提醒尹滟父亲，尹滟该上学了。父亲这才意识到流水湾太偏，孩子读书成了天大难事，研究所归属省里，孩子不可能一个人去省城读书，而若要出去借读，最近的村小学离这十多里，中间还隔着几条河无法步行。最近的公社中学更有三十多里。那里，他们只是在增加生活工作补给时，才偶然去一回。无奈中，尹滟父亲只能通过总部开了介绍信，到最近的金泾村小学借读。一早，开着小船，父亲把尹滟送到学校。校长一听十二岁的女孩没有上过一天学，犯难了，琢磨半天，最终让尹滟进了三四年级复式班。可下课时，尹滟就噘着嘴不愿读书，非要跟正要离开的父亲回去。老师更是一脸恼火，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学生，上课时跟老师较劲。没法子，父亲只能再三赔不是，领尹滟回流水湾。

一路上，父亲问女儿怎么回事？尹滟委屈地说，老师讲得太小儿科了，又讲错好多地方。我跟老师说，您讲错了，老师就发火了。

父亲没办法，只能另开了份介绍信去公社中学试试。中学校长看在介绍信的份上，把尹滟收在初一班里试读。谁料想，等父亲到镇上办好事，折回来与校长商议着寄宿事宜时，尹滟又噘着嘴不愿读书要回去，老师同样一脸恼火，父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能道着歉带女儿落荒而逃。

两次借读不成，父亲只能从省城讨了一批同事同学家孩子的旧课本，从小学到高中，各科都有，一有空，就自己教尹滟，没空时，就让尹滟自习。没两年，父亲突然发现女儿已把初高中功课全自学完了。尹滟尤其喜欢数学和英语，至于写诗，也不在老爸之下，那诗更有韵味。空余时，尹滟就去翻父亲的书，有大学教材、讲义，还有专业书籍、期刊，甚至是一些英文刊物。父亲有时问女儿，看得懂吗？尹滟只说，有些书挺有意思的。

到了1977年秋时，远处高音喇叭里传来恢复高考的喜讯，这让所有年轻人内心骚动，所里两个做临时工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了，相约报名参加高考。

尹滟有点木讷，压根儿没想到去报名，她只整天帮父亲在亲鱼池里测水温、测水质、清洗水槽，穿着高帮雨鞋浸泡在冰冷的池水里，蓬头垢面。

有人问，尹滟呀，人家都报名去高考了，你咋不去呢？这可是国家包分配的大好事，你咋不报呀？

尹滟没吱声。回屋后，父亲递给她一张准考证，没吱声。

尹滟说，我不去，我要在流水湾陪你。

父亲说，傻丫头，你读了几年大学还可以回来陪我的。

初考那天，父亲一早把尹滟送入公社考场，也正是尹滟上过小半天课的教室，监考老师竟是被她气过的老师。老师拿着她的准考证，有点懵，她的学历填的竟是初中肄业。老师想笑，却没笑。

初考成绩出来，整个公社轰动了，到处都在传：一个只上了几节课的初中肄业女生，考了公社第一名，数学满分、附加题也做出来了，用的是大学微积分的做法。

两个月后，尹滟拿着入学通知书，背着一个松垮的被卷，进了父亲的母校，就读父亲当年的学科。

听了尹所长的故事，第二天，我就随着所长老太太下水了。

老太太不放心，让我带着游泳圈。其实，游泳是我的强项，我在省大学生运动会上曾经获得过女子400米自由泳金牌，然而在这么强势的老太太面前，我只能收敛些。老太太游在前，我跟在后。那么宽阔的水势，我还是第一回体验，扶着救生圈，我跟着她渐渐朝湖中游去。湖面宽，水流急，离湖岸愈远，水愈急，风浪愈大。千万不要小觑那已经临近退休的老太太，她那顶着激流的身姿，如蛟龙，刚健有力。

几天后，我试探着不带救生圈。

老太太笑了，说：“其实，我知道你是400米自由泳冠军，但是会游泳的人，不一定喜欢水，不一定喜欢江河湖泊。”

突然，我的脸上一下子燥热起来，所有的小心思似乎被老太太犀利的目光一下子洞穿似的。

几个月后，我离开流水湾时，老太太送了我一句话：“一个人，还是踏踏实实做点事吧。”

我由衷地点了点头，拥着老太太，久久不舍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