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征
爸爸已经离开我们25年。
从记事起,对爸爸的印象是严厉、不苟言笑,说话做事认真、有条有理。我是幺儿,上面有哥哥姐姐。儿时的我调皮得很,不仅不帮大人做家务,还经常把东西弄得乱糟糟。看我到处寻找东西,爸爸跟我说的一句话就是:“瞧你这样子,敌人来了,你还在找枪,这仗怎么打?”然后很认真地教我将东西分类摆放在固定的位置,“这样,即便是在黑暗中你也能一下子摸到枪!”这应该是军旅生涯对他的影响,也或许是从小受的教育使然。
爸爸是同龄人中少有的省立中学的毕业生,不仅成绩好、字写得好,文体方面还挺有特长,尤其擅长球类项目,篮球、乒乓球是爸爸的长项。当年爸爸加入了南下的部队,成为文化教员,不仅教文化课,还教音乐,又参加篮球队,一直打到了国家集训队(那时没有国家队),与苏联老大哥一起在篮球场切磋过球艺。可惜这些才华并没有进一步施展的机会,在历史的误会中渐渐磨灭了。
说到爸爸的才华,让我想起让人哭笑不得的往事。因为历史的误会,爸爸曾被无辜关押了三年,后来作为“四类分子”下放到农村劳动。那时生产队的干部必须根正苗红,但根正苗红未必能搞定所有的事,比如有新的革命歌曲发表后,社员们都要学唱,苦于没有人识谱,只能让受管教的爸爸教大家。爸爸极其认真地一遍遍示范、一遍遍教学,终于大家都会唱了。每到这个时候,爸爸就会被勒令不许唱刚刚教会大家的革命歌曲,甚至连哼哼那个调调也不行,因为“四类分子”是不配的。
爸妈下放农村的那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对他们来说正值人生最成熟、美好的阶段,对我和哥哥姐姐来说正是长身体、学知识的时候。一家五口蜗居在破旧的仓库里,每逢下雨天,家里到处漏雨,拎水的桶、洗脸洗脚的盆都拿来接漏,我和姐姐负责时不时地观察桶里盆里有没有接满。
相比房子漏雨,更加难熬的是每年辛勤劳作之后,因为“过负”(倒欠生产队的钱)还要被扣口粮,基本的一日三餐也难维持,爸爸将“米不够水来凑”的主食戏称为“三粥运动”(每天三顿粥),晚上的粥甚至不需要筷子就能喝完。不谙世事的我有时候禁不住抱怨,爸爸就会跟我说三年困难时期的窘境,“比那时候好多了”“以后会好的”。哥哥也会跟我讲起小时候跟外婆争着舔粥碗的故事,让我感觉到比他小时候好些。相比吃不饱、吃不好,群众大会、批斗大会让儿时的我倍感压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要被揪斗,也不敢问任何人,只能躲在家里静等爸爸回家。一脸疲惫的爸爸到家后,妈妈会将早已准备好的洗脸水和毛巾递过去,等爸爸洗完脸后,又将烟递过去,有时候会让我或者姐姐给爸爸递水烟袋。看着妈妈心疼的样子,爸爸猛吸一口,吐出长长的烟气,轻轻自言自语道:“好在全家人在一起。”这既是对爸爸自己的安慰,也是对妈妈的劝慰吧,时运如此。
阳光明媚、心情舒畅的日子终究来临。落实政策、恢复公职、补发工资以及子女读书、工作、成家,喜事接踵而至,失而复得似乎都比没有失去更让人高兴,苦尽甘来似乎总比一直身处安宁更甜美,看着子女长大成人,那些年的经历似乎瞬间翻篇,无须再提了。那时候爸爸总是挂在嘴边的有两句话——“我能活下来就算幸运的,共和国主席和那么多开国将帅都不在了”“好在小平出来得早,没有耽搁孩子们读书”。不单单是渡尽劫波后的庆幸,应该也有历尽磨难后的心有余悸吧!
爸爸的晚年生活是在与病魔抗争中度过的,古稀之年的妈妈成了全职陪护,大到住院服药、小到吃饭穿衣,妈妈都亲力亲为,唯恐有半点疏忽。爸爸很少提及特殊时期的受苦受难,常说自己这辈子不亏,小时候有父亲的照顾、教育,后来有妻子的陪伴,年老时享到了儿女的福。在他心里,觉得最亏欠的是三个子女,因为历史的原因连累了我们在成长阶段没有得到应有的照顾和教育,万幸的是那段历史及时结束了,并没有对我们的人生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但如果没有那段历史,子女们的发展或许更好。我劝慰爸爸说,历史没法假设,也不好重来,如果可以,我们的人生确有其他的可能,但谁也说不准结局是好是坏,现在我们一切安好,这就是最好的了。
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看着孙辈无忧无虑地成长是爷爷奶奶们最大的乐趣。自从哥哥的女儿出生之后,爸爸的心态变得更加柔和了,襁褓中的孙女被爷爷抱着展示给左邻右舍,在邻居们的称赞中,爸爸脸上的笑容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后来姐姐和我给爸爸又添了外孙和孙子,爸爸的满足感完全写在了脸上。对子女教育历来严厉的爸爸,见不得我们给孩子立规矩,总说孩子还小,要慢慢来。孩子们虽小,但很会见风使舵,让初为人父(母)的我们无可奈何。直到几年前我自己做了爷爷,才知道隔辈亲是无条件的、无原则的。
爸爸出生在虎年,妈妈是龙年生人,按照迷信的说法,两人成婚家里会闹“龙虎斗”,可在我们子女眼中,家里虽然清贫,但颇为和谐。我从小随父母被扫地出门,幼年时期正是我家受难最甚的时候,记忆中父母难得有笑脸,尤其是爸爸,苍老寡言、眉头紧锁、抽烟挺多,从田里收工回家后就忙家务,做饭烧菜、扫地洗衣都做得很认真。妈妈比爸爸早几年恢复公职,家里的条件也因此稍有改观。每逢周六下午,妈妈回家过周末的时候总会给爸爸带上两包香烟,家里的伙食也会略有改善,即便没有荤腥,起码会添一两个蔬菜。妈妈回家过周末不光是件让我一个人从周一就开始盼望的事,因为我多次听爸爸在梦中叫妈妈的名字,有时候会连着叫多次。周末回家的妈妈让家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爸爸的脸色不再那么严肃,我的话比平时多了、声音也会高不少,还会说上一段刚刚听来的小笑话什么的。爸爸不会像平时那样紧绷着脸制止我,难得一见的浅笑算是最大的奖赏。
也许是爸爸祖籍山东的原因,面食是我们全家人的最爱,于是周末吃一顿面条成了件很享受的事,当然吃馄饨是更好的。如果爸爸有空就自己擀面,那种手擀面的口感比外面机器加工的好很多,味道让我一直记到现在。爸爸除了擀面很拿手,精准煮粥更是一绝。记得每次在做饭(大多是做粥)前,爸爸总要询问每个人吃多少,是一碗还是一碗半?是满碗还是八分满?每次都很神奇地做得刚刚好,没有剩下的。更有意思的是,如今我做爷爷已经将近十年了,爱吃面食依然是全家人共同的习惯,我也能每次将粥做得不多不少,正好够吃。
爸爸离开的时候,我儿尚不足10岁,如今,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要是爸爸还在,看着天真烂漫的两个曾孙,该是何等幸福!愿爸妈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