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正平

一

汽车从四车道的省道转到两车道的乡镇公路，再拐进三米宽的村级水泥路，最后从两幢外墙面贴着马赛克瓷砖的二层小楼中间，挤进一片有些杂乱的农村居民区。

曹拥军走下车，不用随行村干部介绍，他一眼就锁定了要找的那家钉子户——映掩在二层三层楼房群里的三间五路头瓦房，这片村民聚集区里唯一的旧式平房。

“不好弄啊！”曹拥军靠着车门点了支烟。“这家户主叫什么来着？端木逵，听名就是个老古董。”

旁边的村支书谭光荣搓着手，看看曹副镇长，又望望百米开外的老屋：“要不咱们今天先不进去？想好对策再来。”

“拣日不如撞日，先去探探虚实。”曹拥军把脚边的一粒粗石子踢开，扔了烟头，反手合上了车门。

进了院子，两人看着眼前老屋不觉暗暗叫好。相对于周边建筑简陋的样式，这屋透着股不同凡响的贵族气，虽面积不大，高度也难比现在的平房或楼房，但厚实与精致感扑面而来。老屋的山墙和前后墙均双砖砌成，山墙上木质梁梯横平竖直，立柱为圆料，横梁为方料，都是整块木材；檐檩为碗口粗的槐木，隔着薄薄的灰尘依然油光可鉴；屋顶青瓦整齐扣合，每排直得像刚用木尺推过一般，几棵蓬草迎风挺立；檐头石灰封口基本完整，上面还有清晰的花纹。细看，屋檐下有两排砖雕镶于门框上端。这屋没有常见老宅的破败相，反倒显出经年历久的厚重和韵味。

“端木伯在家吗？”谭光荣见门敞开着，先在屋外喊了声。屋里出来一妇人，外形清瘦单薄。见有两人立于门外，她拍了拍衣服说：“哦，是谭书记，进屋来坐！”

谭光荣认得，这是端木逵的媳妇金花。他跨步进屋，问道：“端木伯呢？”

“里屋看电视呢。他爹，谭书记来了！”金花招呼两人坐定，用手指敲了敲房门。半晌，里屋除了音量不高的电视节目声，没其他动静。她又把里屋的房门打开些，提高了嗓门：“谭书记来了，找你有事哩。”里面仍没有其他声音。

过了许久，才听见里屋“吱嘎”一声响，像是原本吃重的藤椅突然松开伸展发出的呻吟。又过了一阵，一个身影从门缝处挤了出来。

二

自村委会贴出仿清街项目征地的告示，守着这座老宅的端木逵就心神不宁了，他几次对妻子说：老太婆，这阵子左眼皮直跳，恐有祸事！

这块宅基原与前面的低地连成一片，是个占地十亩有余的大宅院，共有房屋十多间。1949年前，这里是大地主端木方也的府第，1949年全家弃宅出走，南下的解放军便把这里作为作战指挥部。1950年这片宅院分给了六户贫农，端木逵的爷爷以赤贫的身份分得其中三间。传说其祖父当年拿着房钥匙老泪纵横，要子女当众立誓：保卫祖业，传子传孙。

端木家的祖训很快遇到了考验。1982年秋，乡砖瓦厂的一位技术员偶尔来此处，他带了把斜刀，这里掘掘，那里捏捏，竟发现新大陆般嗷嗷直叫：“终于找到你了，太好了！真有这等好泥性？！”

不久，乡政府派人来与村里洽谈，要把这块宅基列为乡砖瓦厂窑泥基地。

支持国家建设是政治任务，加上还能让这里的每人多分四分承包田，六家住户中很快有五家与村里签了搬迁协议，唯有端木逵的父亲不为所动，谁做工作也白搭。村里没法，只得说服乡里留下那三间老屋。

端木逵没料到，平静了三十年后，风波再起。一想到坚守了大半辈子的三间老屋，可能最终无法让自己死在里面，便刀绞般难受。他闭起眼睛，塞起耳朵，做起了鸵鸟，想以不看、不问、不听，抵挡来自外面的威胁。

然而今天，他还是等来了乡村干部上门办事。

“哦，是谭书记，有什么事吗？”走出房门的端木逵不冷不热地招呼了声，没瞅坐在条凳上的曹拥军一眼。

“这是镇政府的曹镇长。”谭光荣脸冲着端木逵，拿手朝曹拥军比画了一下。

“曹镇长？不认得。”端木逵似笑非笑地回了句。

“这样，端木伯，我们开门见山，村里下发的拆迁补偿方案您看过没？”见对方不理会，曹拥军单刀直入，把话题挑开。

“没看，也不要看。”

“这样不好，您还是要看下。简单地说有三个方案供选择，一是现金补偿，二是现房安置，三是现金补偿和现房安置结合，具体每个方案都有详细算法。”曹拥军眼睛直视端木逵。

端木逵拉了张矮凳坐下，看着地面。

“这项目对我们村的重要性，您老想必清楚，一期就要投入一个多亿，边上几个村都在抢这项目。您想想，人家拿了大钱帮我们搞建设，还能让村民获得土劳保待遇，这好事得修多少福分才能摊到咱们身上？端木伯，您是村干部家属，可得大力支持哟！”谭光荣边说边递了一根烟过去。

端木逵没有伸手接烟，他面无表情地抬头和谭光荣对望了一下，很快又转向别处。

“领导关心咱，你就好好说！”金花看不过，伸手拉了拉端木逵的衣服。不料，端木逵勃然大怒，扭头把媳妇推开：“你个娘们懂什么，一边去！”说罢，他立起身来，掷下一句：“我跟村里说过了，不搬！”说完，转身进了里屋。

端木逵的犟劲是出了名的。但这次他在仿清街开发项目上的不合作，惹恼了期待借此让生活升级换代的一宅人。

按规划，这片宅基加上周边的自留地共二百来亩地被列入仿清街开发项目区，将打造成旅游景点。项目区里的二十多户村民不出一分钱，搬入二里路开外的现代化农村集居区，有现成的标准楼房，还可获得一笔不菲的搬迁补贴。更重要的是，这些原本的纯农户从此可摇身一变，成为享受土劳保的居民户。

而现在，几乎要到手的福利可能因端木逵的固执变得不确定了。于是，他们把一肚子怨气泼洒到端木逵身上。

旁人明里暗里施压，他端木逵顶得住；婆娘整天耳边唠叨，也全可不予理会。端木逵抱定一个想法：甭管软的硬的，我就来个王八咬筷子——死不松口，能把我咋的。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