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江海文学

花开如梵音(散文)

□马国福

经常在小区的花树下散步。这些如瓷的骨朵,是节气的腹稿,看到它们如此热烈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和芬芳,顿觉有时我们真的愧对了生活,愧对了大自然给我们触手可及的馈赠。

每当驻足凝视一朵朵花时,顿觉此刻庄严。不要打扰一朵花的修行,它在闭合之间,打通光阴的秘境,通往凋零的路上,怀着一颗朝圣的心,谦恭于四季风雨。饮一杯酒的静穆,看一朵花的青春歌唱与衰老憔悴,那些凋谢后褪色的褶皱里全是生命经历的深刻与高贵。

美也罢,丑也罢,风光也罢,落寞也罢,花开花落之间,生命无非是一场自我信仰的轮回和传承。繁华总会过尽,芬芳必然随风而逝,一粒粒种子的信念里,裹着无垠的秀色和对美的恒久膜拜。玉兰树、合欢树长成了瘦金体,水杉树严谨工整中规中矩有着楷体的精神,榆树和黑松枝丫上叶子细致有序绵密,颇有工笔画的天赋。天空是树木的宣纸,树木用它的枝丫在宣纸上书写对节气律令的遵从和讴歌,风是树枝丫的笔锋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高古,仿佛从一两千年前的光阴呼啸而来,历史的烟尘已经远去,而落在白纸黑字上的线条笔画传递着中国文化最深沉持久的生命张力。

每一个含苞待放的玉兰骨朵都是春天的小音箱,蜜蜂是最浪漫的调音师,最擅长拿捏那些花朵芬芳的秘密和心事。四季花时,忙忙碌碌的蜜蜂不断地迁徙,从北国到南国,从山川河谷到平原湖泊,这是时令的长征,亿万朵花对它们倾诉心事,它们也耐心倾听和花花朵朵交换音律,真是花田里最富有最殷实的收藏家,收藏了亿万朵花最好的青春年华里最幽微优美的歌声。每一棵树都是微型的香气博物馆。美是短暂的,疼痛的,也是深刻的。声音消失在风中,香气也消失在风中,而生命的美感并不因风的消失在陨落。有天早上,我散步的时候正在对焦拍照,一簇簇鸟鸣惊得玉兰花瓣簌簌落下,造成一次美学事故。不由得遐想:这事故中鸟鸣产生的空气波与花瓣彼此擦伤的声音,有着怎样微弱的撕裂与呻吟?每一次花事,每一次绽放与凋零,不就是日本茶道中所讲的“一期一会”吗?只有珍惜每一次遇见,把它们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次遇见,才能感受凋零带给生命的仪式感和深刻体验。美好的声音令人疼痛惋惜,正如《心经》所说:如梦亦如幻,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有天黄昏心血来潮,到园林路边的海港引河畔去看油菜花,听油菜花在夕阳下竞相开放的声音。油菜花的擂台赛,这样血肉与共的菜根,在泥土里缔结盟约,配得上浩荡的排场。春风巡游,它是春天里最大的王,凡它过往处,个个都得以赏赐桂冠。亿万十字花科的表情,每一张脸上照见生命野性蓬勃的自信,中国文化里的金黄在一张张生动的脸上洋溢开来。藏身于微笑的海洋,黄金的肤色在呼啸,泥土仁慈,从来不吝啬体内的私藏,它原谅了我的鲁莽,把一枝油菜花折下来,插进一个孤独被遗弃的破缸。细小的田埂如城市扩张后令土地紧张的腰带,一寸山河一寸金,这么浩瀚的美,呼啸着春天的交响,只有脱离了核心地带,才能勃发出生命原始的张力。我不想辜负这样的时光,哪怕短短几分钟,沉浸其中,接受天地恩赐,也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和收获。鸟鸣击穿花香,霞光摩挲过油菜花海头顶,如山河袈裟,庄严肃穆,而我也接受了一次恩宠,内心的宇宙因此在两厘米的十字花缓慢开放的声音里渐渐辽阔起来。

所有洁净的声音具有母性和佛性,它们带有一种天然的治愈功能,修正我们在这个纷繁变革的时代紊乱的内心秩序。淡淡的天籁让我们回归,回归最初那抹炊烟、牛哞、狗吠、鸡鸣、晨风、晚霞,恬静安宁如创世纪之初,天地清明不混沌,世界洁净无杂尘。自然的音乐课堂里,所有都能清洁发声的生灵都是优秀的医生,它们的声音就是一剂剂良药,引导我们在尘世的困顿中,懂得暂时的忘却与放下,在真正自我与自然融合中,碰触灵魂。

如果有一天,有人收集各种天籁之音、童年之音、人间烟火之音、生命蜕变之音等等万千声音,按照不同的分类、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性格等,成为一个有机有序的声音系统,建成声音博物馆来净化我们千疮百孔的心,让我们在不同的生命阶段,不同的情感状态下走进这个博物馆,领取自己所遗忘、生命所缺少、精神所亟须的那部分声音,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呢?

《瓦尔登湖》里有句话很好,我非常喜欢:“我们天性中最优美的品格,好比果实上的粉霜一样,是只能轻手轻脚才能保全的。”我想生命周围那些自然、朴素、寂静的声音不就是我们天性中最美好的品格吗?人到中年,更喜欢专注于内心的声音、欢喜与丰盈,更喜欢微尘和幽微的事物,这些触手可及的小欢喜点缀了日常生活之外的经纬度,形成自我的小小宇宙。在一器一物、一曲一调中照见心性,循着同频的声音找到属于自己的节拍,不是因为清高也不是因为冷漠,在大千世界里既和光同尘又能守住内心一平方米的寂静,与时光同频相悦,何惧岁月催人老?

2024-07-2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79389.html 1 3 花开如梵音(散文)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