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

有一些事老爸记得特别清楚，他刚工作的时候每月工资是二十九块八，要寄十五块到湖南，那里有他的妈妈。相隔一千两百多公里的路程，他每年都会回家，先坐车到码头，再坐船到上海，再坐火车，到了长沙再坐车，还得翻过两座山才能到家。他记得火车票单程就是十九块八，为了每年能回一次家，一整年他都很节省。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他的妈妈，我的奶奶做的，样式跟南通本地很不一样。我问他为什么经济拮据还要年年回去，已经是帕金森初期的老爸回忆说：“妈妈身体不好，要是她死了我就看不到了。”

他每次回忆从前的时候眼神都望向远方，混沌的眼神仿佛能透过钢筋水泥的房屋，一下穿越到六十多年前那个塞满硬币的土墙屋里。为了能让他上学，他的妈妈会把硬币塞进墙上的砖缝里，开学时拿出来不够，孩子的老爸会走十几里山路去亲戚家借。尽管我小时候仍旧算不上富裕，但已经有一个国家干部身份的老爸，肯定想象不到当年那个山里小男孩借钱的窘迫和翻山越岭的狼狈与疲沓。

老爸成家后，带着新出生的哥哥回了趟老家。据说他的妈妈看到美丽的南通儿媳和眼神明亮的孙子非常开心。踏上回程的那一天，老爸一步三回头，他的妈妈靠着门槛不停地抹眼泪的画面，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眼前生活的不易会冲淡人们心中的伤感，隔了许多年以后。老爸回忆，那时候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彼此都知道，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奶奶去世以后，老爸的姐姐，我的姑妈仍旧会给他做鞋子，老爸不顾同事异样的眼光依然穿在脚上，土布纳的鞋底，走起路来更踏实更舒服。

上周湖南的表哥表姐来看老爸，闲聊时免不了提到往事，那时我们这些小辈才知道，老爸在整个家族里是多么优秀。他吃过生活的苦，深知学习在一个人的成长中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所以对我的学习抓得特别紧，偶有一次失误便觉得天塌般暴跳如雷。尽管他一直谨小慎微尽心尽力养育我，但因为我的叛逆和无知，依旧吃了不少苦。曾经觉得自己的不顺都是因为拼爹不过，觉得老爸观点落伍陈旧毫无用处，听多了他的成长故事，也越来越理解当初他的焦虑和暴躁的原因。看到他一天天老了，当初的抱怨因为慢慢理解而变成了愧疚。

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大致意思是遇事有一个人可以埋怨是幸福的。从前那个头发根根竖起顶天立地的老爸变得蹒跚，我遇到挫败再也不好意思找借口赖在他身上，尤其是他年岁渐长对当下的记忆若隐若现，我变得越来越恐慌，对工作和生活都尤其谨慎，感觉出了一点纰漏都是对他的辜负，懊恼从前的荒废不努力导致如今没有万贯财富可以让他拿来炫耀和欣慰，甚至还忍不住要去蹭饭。上个月老爸住院调养，老妈一直在照顾他，老爸有一瞬间不记得眼前的老太太就是老伴儿，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刚才有个老太人挺好的，给我喝蜂蜜水，跟你妈一样也会念佛。”老妈听完，微笑的眼神温暖而潮湿。我紧紧拉着老爸的手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谁是他的老伴，就像从前他一次次教我作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