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民间写真

好好睡觉

□万州

夏日回乡,在屋前一棵大树下午睡醒来,年过六旬的宋大哥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他说,刚才你睡得很香。

宋哥跟我回忆他那年去县城挑粪,在船上打瞌睡的事。宋哥老家那个村子是一个产蔬菜的大村,县城公厕的大粪会保障村子的肥料供应。大粪靠粪车运输,也靠人力用粪桶去挑,宋哥是村子里挑大粪的年轻劳动力。有一次,年轻的宋哥和村民挑着大粪乘小客船过河,他实在是太疲惫了,在船头斜靠在一根扁担上打瞌睡,一下竟滚入河中。体力与水性尚好的宋哥,奋力搏击水流,终于爬上了小客船。正是因为这次的意外表现,宋哥获得了那个村子里程姑娘的芳心。程姑娘是村子里的大美人,有不少县城青年也在追求她,但她不为所动。程姑娘后来不顾家人反对,嫁给了穷小子宋哥。她相信,有一身好力气、为人也厚道的宋哥会让她过上好日子。宋哥确实没让程姑娘失望,他后来成了蔬菜种植大户,又成立了自己的公司,事业红红火火。

那年,朱老三家的老城老房就要拆迁了,白天,朱老三就在他家楼顶上睡觉。我正好去看望朱老三,蹑手蹑脚生怕惊醒了他的梦。他在楼顶铺了一张草席,在上面酣睡。我看见他小小的一团儿,如一只蜷缩的虫。当年,他就在这老屋出生,朱老三的睡眠,是旧梦重温,跟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无声告别。

友人卢哥与众不同,喜欢跑到郊外,在树上挂一个吊床睡觉。卢哥说,人类的祖先,就是猿猴,也是在树上睡觉的。他说这样的睡眠,也算是一种怀旧。卢哥皮肤好,笑容清澈,心地也善良。我想,这与他常爬到树上去睡觉有关吧,青翠枝叶在风里送来的氧气,把卢哥的肺也染绿了。

来城里打工的小刘是泥瓦匠。有一次我经过马路边,发现他正仰躺在树下他的那辆摩托车上睡觉。我走过去,他突然惊醒,翻身而起。我俩认识,是有一年他到我家帮忙疏通下水道,他满脸沾着污水,等完了工,我正要给他一包烟,他撒腿就跑出了门。那天,从摩托车上翻身而起的小刘,喉结滚动,嘟囔着问我:“老哥,有啥事儿啊,随时同我说。”

一辆三轮车上,涂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红色大字:“收废品: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手机、高压锅……”这是收废品的老王,他来自乡下,才50多岁,胡子就发白了,一眼望去,像是从秋天庄稼地里哆嗦着钻出来,下巴上沾满了霜。老王跟儿子进城后,就开始了收废品的小生意。他驾驶着一辆三轮车,整天沿街吆喝:“收废品喽,收废品喽!”车上带着那些回收的高压锅、电视机什么的,在大街小巷里流动着人间烟火的气息。我碰见过老王仰天躺在三轮车上睡觉,流出的口水,把发白的胡子也打湿了。

我楼下的龙老头,有时竟歪躺在小区健身器材上睡觉,且鼾声大作,令过往行人无不回头观望。龙老头在“仰卧板”上,脚朝上,头朝下,睡法难度相当高,满头白发明晃晃地耀眼。我曾经对龙老头有过意见,因为他常半夜起来哼唱京剧。我也是睡眠不好的人,经过我的“抗议”,后来他半夜里睡不着觉,就溜到楼下花园里徘徊。有个夏天的清晨,我下楼去买油条,发现他竟躺在花园里的长椅上睡着了。

我还看见过陈胖子趴在一家彩票发行中心的桌子上睡觉,桌子旁是一堆作废的彩票。陈胖子是一个彩票迷,几乎天天要去买上几张。多年下来,并没中一次大点的奖,当然据说也曾与大奖擦肩而过了好几次。我望着陈胖子,感觉他那是对发财梦极度疲倦后的睡眠,不过在梦里,或许能得到中奖后的狂喜。

在农贸市场卖菜的刘大哥,我看见他把疲惫的头颅枕在一个老南瓜上睡觉,在硕大南瓜的映衬下,愈发显出了他的单薄身子。

还有一些工地上的民工,在夏日的午后,他们三五成群,躲在树荫下,起初是聊聊天,后来,有人打起了哈欠,头一歪,就睡着了。还有几个人彼此靠着,一个人腿伸直,另一个人头仰靠在他的大腿上睡,而在那个人的身上,又歪靠着别人的头……他们就这样,或倚、或躺、或靠、或伏、或蜷、或弓、或抵、或抱,打着盹,经历一场小小的睡眠。每当我走过,从脚底蔓出的根须,就会伸满我的心间,因为我觉得,我与他们也曾经一样,他们,就是我。

我曾经患过严重的失眠症,常常在床上反复折腾却难以入眠。当我屡屡发现许多人,在辛劳的人生里,能寻到短暂的睡眠,得以休息,我慢慢释怀了。我安慰自己说,你看看,你一定要好好睡觉。

2024-08-13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81619.html 1 3 好好睡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