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生活如此丰富,作家应当是杂家。
《读者》是一本最符合杂志风格的书,除了世态百相、为人处世、婚恋家庭,还有精彩文选和社会杂谈。一句话,除了色情和暴力的内容,其他内容你想看什么,基本上都拥有;当然不是期期都包罗万象,而是这一期没有下一期有。
在我三十几岁如痴如醉追求文学的日子,大量阅读文学书籍,也读了不少包括《读者》在内的杂书。曾有若干文学前辈、评论家和好心人无数次明确警告我:不要看《读者》,《读者》不是文学。
随着写作日深,时间更迭,创作的自信和阅读的自信似有增加,我却越来越喜欢《读者》,喜欢就喜欢这份杂志的“杂”。
还有一份叫《三联生活周刊》的杂志,全年52期,开篇总是以图说事,正文从热点新闻、社会经济、消费理财、文化习俗,到考古发现、科技前端、国际时事透析,“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其先见和预判的准确度,已被无数事实证明。最近看到一则微信总结该刊过去的优秀,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2003年受非典影响,许多人对当时的经济发展形势抱悲观态度,认为中国经济可能走下坡路,进入低谷。但这份杂志却坚定地告诉它的读者:中国经济正处于大爆发的前夜。有很多人没有读到这份杂志,有很多读过且读到这篇文章的人不相信,但也有不少人相信了,抓住机遇,一举奠定其一生的辉煌产业。第二个是2007年全国经济一片大好的时候,这份杂志却提醒大家谨防“泡沫经济”,相信的人最终就躲过了2008年爆发的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我则从这份杂志明白当下年轻人不婚、不育的深刻原因。我还从这份杂志上的文章获得启发,想到未来养老事业和对护眼周边产品的开发,是未来数十年的朝阳产业。这些对一个写作者的创作也许不能构成直接的推动和促进作用,却让一个写作者更加清楚地感知社会的真实情况。相当于借我一双慧眼,把这纷扰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谁规定从事文学的人就只能读文学书籍,就只能读经典名著呢?
提出从事文学只能读文学书籍的人,大体上基于两种原因,一种,是真不懂文学,以为养猪就得满脑子是猪,做厨师就得满脑子是油盐酱醋;第二种,是真不懂创作,一个优秀的作家,不能只看文学书籍,不能只懂文学,眼睛单单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胸中无丘壑、眼中无世界,所写的故事,不在屋檐底下就在办公室里,没有人间烟火、没有人情世故、没有人生旷野、没有峰峦叠嶂,更别奢谈什么思想深度、精神高度了。
鲁迅文学院的课堂不仅有文学,还有天文、地理、自然、音乐舞蹈等课程,更有国际关系、危机应对和军事等课程,除了能够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还能够加配一只感知世界、观察世界的“眼睛”,为全新的创作,提供了可能。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生活如此丰富,作家应当是杂家。读杂书,是成为杂家的重要途径。读书破万卷,万卷不该全是文学书籍。自己就是搞文学的,文学书籍的占比应少一点。通过读杂书,天文地理、格物致知,啥都懂点,写起来才会得心应手,信手拈来,一挥而就。懂一点木匠学问,你写的木匠更像木匠;懂一点做豆腐的学问,你的主人公在做豆腐的时候,就不会像在拓砖坯。你一辈子不会杀人,甚至杀鸡都没干过,可要是懂一点解剖知识,你就不会干巴巴地“一刀捅进去”,或者再文气一点“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而是能看见汗毛、真皮、血液、油脂还有声音等等。立体的、具有现场感的文字,才能将读者俘获,读者才能身不由己地把自己带入文字之中。
曹雪芹如果不是杂家,他不可能写出“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肖洛霍夫如果不是杂家,他《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就不会那样丰富复杂,小说也不会成为史诗般的伟大作品。就是在文学史上声名并不显赫的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老残游记》,其作者刘鹗,在水利、金石研究,还有天文、音律、数学、哲学、医学等等上,都有所成就。除了写《老残游记》,他还写有《治河五说》《三省黄河全图》和《历代黄河变迁图考》,再加上算学著作《弧角三术》和《勾股天元草》等等,活脱脱就是一个水利专家。史载,刘鹗在治理黄河时,采用束水刷沙法,筑堤控制水势,再以水攻沙,直冲河底,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路遥翻阅了十年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等各种报纸,并亲自到煤矿等地体验生活;莫言如果没有读过关于古代残酷刑罚的书,不可能写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檀香刑》;毕飞宇如果对盲人按摩行当不熟悉,也写不好《推拿》。
时下,不少非文科的作家在文坛上大放异彩,比如身份为工程师的刘慈欣、理工大学毕业的诗人黄梵、医科大学毕业的小说家冯唐等等。这跟他们所学专业相对于文学属于“杂学”、经常“跳出文学看文学”的杂,不无关系。
有一小说家,20多岁得人指点,学过《麻衣神相》,此后20多年,悉心比对书本知识与身边诸多人等的命运轨迹,到40多岁的时候,一桌子陌生人吃饭,他一眼扫过,便知道每个人的大体情状。别以为他学《麻衣神相》是为打卦算命,用他的话说:“我要是一眼扫过去,还不知道对面这人八九分情状,我还写什么小说啊?”从面部表情而直抵内心,并兼及人生经历和生存状态,难怪他的小说与众不同。相面大多归于玄虚,如果不装神弄鬼,单从阅读人的面貌,推断人物的内心还是颇有道理的。常言道相由心生,一个刻薄易怒的人,绝对不会像庙里的弥勒那样,整天笑脸盈盈。
汪曾祺先生曾说,他看的杂书比文学作品和评论多得多。他认为作家读杂书有许多好处,第一是很好的休息,看一本杂书比打扑克舒服得多;第二增长见识;第三是学习语言,以便于将来融入自己笔端;第四是可以悟出一些写小说和散文的道理。他老先生的小说,多少人穷其一生模仿学习,却没有一人超过。其原因之一,也许是杂书读得不及老先生多。
近年来读小说,常常发现一些专业作家的作品犯一些常识性错误。比如写一个政府机关的正式人员觉得记者很牛,想尽一切办法调到报社做了一名普通记者;一个女教师被某个领导宠幸之后不久即调入交通局任副局长。这两个常识性错误都非常初级,一方面说明这些专业作家跟社会脱节脱得太远;另一方面也多半是因为从来不读杂书的缘故,不了解目前体制下公务员与事业人员身份的互不兼容性,更不了解干部任用的基本环节。一个领导再荒唐再霸道,也不可能连一点障眼法都不用。
文学的魅力,常在文字之外。只有“杂”,方能见广博;拥有广博的知识,思维和文笔才会丰富;有了丰富广博的思维和文笔,眼前才会出现富饶而广袤无垠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