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只要面对艺术作品,最高的尊重:懂就是懂,不懂无须装懂。
有人曾向我推荐一位画家,说他的画好生了得,模仿的是国外一个非常了得的画派,打算办个画展。我一个搞文学创作的人,连对画家们的素描都只敢挖空心思在“像不像、线条准不准确”之间胡乱琢磨,至于好与不好,根本不敢评价,那是美术专家和评论家的事情。于是我将那位画家的那一堆画推荐给一位美术权威。那位先生很认真地翻阅之后,未作任何评价。再三追问,他答了三个字:看不懂。
我对这位美术权威刮目相看,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令我敬佩。“看不懂”既可以理解为这一批画作确实既无主题、又无线条和色彩,差到想表达什么,连画家自己也不知道;也可理解为这批画作确实精妙超前,只是今天的人类还无法破译其中的奥妙。不管怎么说,“看不懂”都是一个一般人没有胆气表达的态度。
上述事情发生在我跟美术权威之间,发生在相对私密的画室里,只要我和美术权威不外传,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时隔一天,一个搞笙箫的人到我办公室,随便瞄了一眼那一批画作,立即慷慨陈词,大加追捧,从思想性、艺术创新性、笔法、表现手段等,作了全方位高度肯定。只不过遗憾的是,我一个美术外行都听出来,他那一大堆说辞,几乎没有内在逻辑,前后矛盾,没有几句说到点子上。这人搞的虽然是乐器,按说应该懂得音乐,但据内行人讲,他对音乐也只达到“搞”的水平,不管是喜悦的曲子还是悲伤的旋律,经他演奏,不出五分钟,你就想哭。不是肝肠寸断那种悲伤,而是节拍慢于乐曲的正常节奏,听上去像“拉魂腔”。就这么一个对美术一窍不通的人,之所以敢大言不惭,一是在于他敢装,信口开河,不怕出丑;二是在于周围看热闹的人多,能看出门道的人少;三是真正能看出门道的人,压根儿不会站出来指谬。
不管是文学、美术、书法、摄影还是曲艺……只要面对艺术作品,最高的尊重:懂就是懂,不懂无须装懂。
从前有一个独幕剧《等待戈多》,很多人说看不懂。宣传册上说这部剧表现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的荒诞悲剧。中国曾有人用很美的文字说了这个意思: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如果再高端大气上档次一点,就是念起念灭,“不垢不净,不生不灭”;如果用老百姓最通俗的话说:没有念想人照样活着,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有一年北京上演话剧《哥本哈根》,连演了数百场,每一场到最后,三分之二的观众睡着了。有的人为了看懂这部话剧,连续买票看了十场,每一场没有看到一半,就让梦中口水洒满雅座席位。后来主办方把话剧的主要内容用讲故事的方式刊印在宣传册上,大多数人还是没看明白。不过有一句台词所有人都看懂了:“一个有道义良心的科学家,应不应该从事原子弹研究?”
只要一部作品不是装神弄鬼的存在,也不是连作者自己都没想清楚也没写明白的存在,读不懂、看不懂、悟不透、讲不出个所以然,都是符合艺术的规律的。不懂不可耻,作品与读者之间,如同佛理与道义跟芸芸众生,是有机缘的,是需要慧根的。不懂不可耻,可耻的是不懂装懂。
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国内外有不少评论家认为这部作品是现代主义文学创作的杰出代表。可我却尝试读过无数次,每次读不到20页,就不得不放弃。对《尤利西斯》,散文家林非先生曾请教这本书的翻译萧乾先生,萧乾先生毕竟是大家,他毫不讳言回答说:这本书我也看不懂。这个回答大大出乎林非先生的预料,萧乾先生学贯中西,既是翻译家,也是著名的学问家,他都不懂,中国之大,还有几个人能懂呢?林非先生问:“您不懂,怎么翻译呢?”萧乾先生老老实实回答说,他是按照词汇和句子也就是原文翻译的。
很多人都读不懂的书,萧乾却翻译了,并不是说萧乾先生的翻译没有意义,反倒很有意义,甚至可以说意义重大。第一是填补了这本书中文译本的空白;第二,中国之辽阔、人才之众多,说不定就有人能读懂;第三,如果萧乾先生不翻译出来,我们这些至今读不懂的人,说不定还怀揣着自己能读懂的盲目自信,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有本事读懂——没有阅读没有发言权,只有读过了,我们才会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读得懂、读不懂或假装读得懂。
文学史上,还有许多被公认读不懂的书,比如乔伊斯花了17年时间创作的另一部意识流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开头写一个搬运砖瓦的工人芬尼根从梯子上跌落,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守灵时洒在他身上的威士忌酒的香却刺激他苏醒过来。人们把他按倒,叫他安息,说已经有人来接替他了。接着作者开始毫无忌惮地玩弄语言、大搞文字游戏,大炫特炫所精通的多国语言,故意将字词解构重组。萧乾、文洁若都认为,这本书比《尤利西斯》还要晦涩难懂。
还有美国作家托马斯·品钦所著的长篇小说《万有引力之虹》。据外国文学史介绍,该小说讲述德军正在制造一种威力巨大的火箭,盟军一方的官员与科学家,竭尽全力试图找到火箭基地;几乎所有出场的人物都不同程度地卷入这场侦查与反侦查的斗争中,但依然没有结果。这部书语言复杂、结构混乱,成为后现代迷宫文本的典范。
另外还有德语犹太小说家弗朗茨·卡夫卡的《城堡》、法国意识流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等等,全都因为发癫发狂的文字和无处不在的八级地震式的故事呈现方式,而成为世界性阅读碉堡。
全世界的读者有没有因为读不懂这些书而羞愧难当呢?没有嘛。在美术上,让人看不懂的绘画,多得像满江无处不在的鲫鱼。最典型的,当属毕加索。林非老先生曾讲,有一次他在美国旧金山参观一家博物馆,里面正展出毕加索的画,讲解员说得头头是道,他却一幅画也看不懂,跟随他一起观展的文艺访问团的同志们也纷纷表示看不懂。围绕这些画,大家向讲解员提了不少问题。讲解员起先支支吾吾,后来干脆告诉大家,他的讲解是照讲稿讲的,超出讲稿的问题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他也看不懂毕加索的这一批画。
他们都是可敬的艺术家。毕加索曾经说过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我晚年的作品,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靠着同时代人的低能、虚荣和贪婪,从而获取了最大的利益。”说不定,那天展出的许多画作,连毕加索自己都看不懂,倘若当时毕加索还能还魂过来,就站在现场,你对他追问再三,逼急了,他只能告诉你:“我只记得这是我当年试颜料的画布。”
勇敢坦陈自己不懂,往小处说,是对艺术的尊重,是对自己和别人的真诚;往大处讲,是在对抗“低能、虚荣和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