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马秀兰早上四点二十起床,五点上路。今天工地上摊铺沥青,必须赶早凉。事实上,做路人都是要赶早凉的,不铺沥青也要赶早凉,而铺沥青更加要赶早凉。热乎乎的沥青从拌和场运到路上,摊铺的时候,温度能达一百六七十摄氏度。所以大部分的情况下,摊铺沥青放在夏天是最好的了。
马秀兰的活计,主要是拿耙,整理摊铺机铺在路基上的沥青接缝,一定要平整。不要以为这活计轻巧,其实是个技术活,纯靠“手感”。随便你力气有多大,眼睛有多亮,如果手感不好,等待你的必然是路面的“麻癞”。马秀兰整理的路面,平整、密实,压路机一压,就跟一整块摊铺上来一样。
一车沥青,运到施工现场,摊铺的时间要三十分钟左右。在这三十分钟里,马秀兰盯着摊铺机,时不时地用耙子耙动。汗水从鬓角滴下来,碎在黑色的沥青里,很快便蒸发掉。汗水并不会硌脚。若干年后,在路上走过的人,也许不会知道,黑色的路面里,不知碎裂过马秀兰们多少滴汗水。
马秀兰们要一直做到中午十一点多。然后是简单的午休,下午三点再继续,一天工作的时间估摸着有十个小时。
这几天马秀兰一直吃不下东西。
“饭都不想吃,一点都不想吃。”
我问她是不是中暑了或者生病了。她说不是的,就是纯粹的太热了,胃口被天热饱了。那为啥还要做呢?马秀兰的队长告诉我,像她这样的熟练工,施工队舍不得放走。马秀兰在路上做了二十二年了。从三十几岁开始做起,快要六十岁了。
我是在二○二三年如东县养护大中修一标路段认识马秀兰的。二○二四年八月十六日,农历七月十三,末伏第三天。如泰线和海防公路的交叉口,正在进行沥青半幅施工。这里距离大豫镇镇政府6.6公里。
带我去的是1标总工程师朱国维,“我们都是黑鬼子。”朱国维说。
下午三点。如泰运河的水,静得像一面流不动的软绸。头颅低垂的芦苇,心事重重,陷入了挣扎的梦境。高空挂着那圆脸的厉神,向大地投下拷问的火焰,热浪在无声的人间蒸腾。路旁的民居,有着一种不真实的寂静。
远远地,摊铺机正在摊铺沥青。八九个头戴橙色安全帽的人,恍惚在热浪里漂浮。驶近了才看清,“黑鬼子们”有的用耙子,有的用铁锹。耙的耙,铲的铲。阳光给劳作着的人们脸上镀上了黑“壳”, 这是皮肤对人的自我保护。
一群有“包浆”的人。
脚踝被热气烘烤。正在摊铺沥青的路面,是一个热锅,冒着无形的热气。一股难闻的独属于沥青的味道,冲进鼻孔。一百六七十度的路面,正在冷却,凝固。
每一条平坦冷静的沥青公路,都曾经有过热气腾腾的出生,车轮不会知道。
这里所有的人都被烤得黑不溜秋。他们嘴唇特别黑,牙齿特别白。包括那个站在路边白色头盔书生气质的张总监。他负责监理道路质量和安全,叫张卫国。
一辆五盘胶轮压路机正在来回作业。震动,压实。新生的路面发出年轻的青色光芒。
一条路在火热的夏天进行着自己的治愈。
路也会生病。路生的病,叫软弱。
路软弱是因为土软弱。土一软弱,体现在路上,就是各种各样的病症。
坑洼,松散,龟裂,都是路的病症。柏油路还会生疮,路生的疮,叫油包。沥青被太阳晒了之后,会泛油,发软,像人头上生的疮。
给一条柏油路治病,跟给一个人治病一样。要用手术刀,要治愈,也要术后康复。
第一个派上用场的便是铣刨机。铣刨机相当于柏油路的解剖刀。老路上的沥青,要用铣刨机铣刨。一般要铣刨五六厘米厚。铣刨后的沥青用货车运到沥青拌和场,可以进行二次利用。这相当于用人的皮肤进行移植。沥青被铣刨掉之后,还要进行一次铣刨。这次铣刨的是二灰碎石基层。
铣刨过后的路基袒露在阳光下。坑洼,破碎,裂痕,软弱。这些是土基的“病”。挖除,修补,夯实。这些是给路“治病”的手段。
泥土是路的骨。这世上所有的道路,都建筑在泥土之上。一条路,无论有多坚硬结实,它的基部,一律是土。即使是轨道交通,也是构筑在土上的。
道路建设抑或者修补,首先要做的,便是软基处理。先要用原状土进行封底,封住土中的水分。然后是石灰土的夯筑,增加地基的强度。再然后是水泥土。铣刨出来的二灰碎石根据配比加上水泥,填进路面并压实,他们把这种材料叫作“水稳”,水泥稳定土的简称。
一层层地夯筑,一层层地加固。软弱的泥土变得坚固起来。这些都是压路机的活计。二轮,三轮。胶轮,钢轮。静碾,震动。“压实的时候还要注意松铺系数。”朱国维告诉我。
路基像个婴儿,也要细心呵护的。摊铺好水泥稳定土的路基,要给它包上一层土工布,洒水进行保养,一般是保养七天。
撒布机派上了用场。保养好的路基开始撒布乳化沥青了,这也叫“下封层”。“下封层”的作用,主要是防止沥青路面的雨水下渗。前一天晚上将热沥青加乳化剂投入乳化机,进行乳化,备用。在摊铺下面层沥青混合料之前,将制备好的乳化沥青装入沥青撒布车,运至现场在干净的水稳上均匀撒布,边边角角与沥青混合料接触的地方都要洒到。等到洒好的乳化沥青破乳后,表面均匀撒一层米砂,用胶轮碾压嵌入下面的乳化沥青中,将多余的米砂扫掉。
治愈一条路最重要的步骤来了,摊铺沥青。先铺细沥青,“下面层”。从沥青拌和开始到摊铺完成开放交通,整个过程沥青混合料的温度都被实时严格控制。过高或过低的温度都会影响沥青的强度和耐久性。沥青拌和是个细活儿,温度控制非常重要。
“普通沥青、石子等集料和沥青混合料的出厂温度都不同。摊铺温度不低于160℃,压实成型温度为140—170℃。”朱国维告诉我。
摊铺机顶着重型自卸汽车,边卸料边缓慢匀速行驶,链板将摊铺机前方料斗内的沥青混合料送到摊铺机后边的绞龙内,边振动匀平板,边行驶摊铺。
碾压时按照先轻后重、由低到高的顺序。先用双钢轮压路机,再用重型胶轮,然后再双钢轮压路机。压实,收光。
下面层的细沥青铺好,再摊铺上面层细沥青。在这中间,是喷洒黏层油,起黏结作用。
画标线,安装标牌。验收通过,开放交通。一条路的治愈完成了。
“要得富,先造路。”
这是一句老话了。道路是经济的血管。没有路,经济的血液无处可流。路不好,经济的血液流不动。道路是经济的命脉,这话再正确不过。
密实,坚固,平坦的公路,血管一般在大地上伸展。
一条条忙碌的公路,一条条经济的血管,一条条大地的脉搏。
二○二四年九月十一日上午九点。我站在已经通车的二○二三年如东县养护大中修如泰线。重卡,高栏,平板,随车吊,厢货,小轿车,公交车……路上的车辆络绎不绝。
脚下的道路年轻有力。路旁的农家小洋楼,在初秋的阳光中闪着宁静的光。红红的柿子,挂在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