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凌

2020年1月4日，致力于研究杭州地域文化、民俗与名人轶事的作家梵七七，应邀在杭州市方志馆分享《寻找杭州女儿林徽因》的心得，在长达三个半小时的讲述中，她以丰富的史料，感人的故事，由此及彼的探寻，触及女主人公内心波澜。此种代入式讲述，如传记电影一般，剪辑出林徽因一生的高光时刻：她走出锦衣玉食的大家庭，在战乱贫病间遍访中国的古建筑，立志要为中国建筑立传，同时，梵七七也以丰富的细节，讲述了林徽因诗文上的灿烂成就，以及她和梁思成在建筑史上的比翼双飞。在演讲的尾声，坐在第一排的一位老太太起立鼓掌，眼含热泪，并一直等到有机会与梵七七攀谈，她珍重地叮嘱：“妹妹呀，这么好的故事，要把它写下来呀。一场演讲，能听到的人不过百人，印成书就可以让千万人看到。”

这件事让梵七七意识到，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共鸣，正需要这些才女榜样的引领。在中国，女性的传记往往凤毛麟角。如果说历史如名画，她们仿佛钤在边款的闲章，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抱持一股不平之气，梵七七开始遍访与杭州相关的能人志士，专找杰出女性的事迹去研读，她想让这些史书里的配角，也能当一回主角。

这样朴素又宏大的心愿，不仅让梵七七坠入了海量史料的阅读中，更让她遍访杭州的湖山，到访女杰们的故居，抚摸她们手植的苍松翠柏，瞻仰她们的诗画创作，嗅闻她们浸染过的故园气息，甚至，走过她们赖以生存的酱园绣坊，纸坊茶园。这样，史书中旁征博引的素材才会活起来，她们与湖山之间的时空联系与因缘际会，才会清晰起来。从谨慎地考据文献的真伪，到仔细揣摩这些女杰所有行为的逻辑与动机，这当然是一段万分劳心的写作旅程，但梵七七不惮其苦，因为她的目标是想为这些留下浓墨重彩的佳人拭去流言与浮尘，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代入她的视角，活过跌宕起伏一生。

因此，读《杭城·人间芳华》一书时，我能够明显感应到梵七七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不得不为主人公们歌哭笑谈，为她们肝肠寸断。与杭州这座文化名城拥有深度连接的有为女性太多了，如何来选择书中的女主人公呢？梵七七忽然想到，从前西湖边有一座花神庙，供奉着12位名士，为12花神，居然皆为男性。她便想到佳人如花，何不以花喻人，最终，她参考了信念、才学、绘画、痴情、英烈、侠义6个维度，从一份长长的名单中精选出12位女性作为西湖佳人的代表。作为中国画没骨青绿山水的资深研习者，梵七七借鉴“暗八仙”的艺术形式，选出与这些女性的精神气质相契合的12种花，用没骨中国画的技法绘制插图，成为这12位女性精神风貌的写照。

在作家的心目中，林徽因如同深春芍药一样，有着蹁跹的风姿与理性的药香，她为中国古建筑立传的坚韧，几乎与其创造的独特诗歌风格相得益彰；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如深红的木棉花，绽放出血染的英雄色，这柔软的花朵，是生在钢枝铁骨之上，永远向着碧空伸展；为革命而死的秋瑾，就如冒雪盛放的梅花，她明知清军将突袭大通学堂而不走，愤而反击，她被杀后，女友们风雪渡江，冒着生命危险收藏秋瑾的遗骸，这份肝胆相照的情谊，也是“衔石补天任侠行”的映照。知名书画家黄媛介，像一树桂花，其貌不扬而香气满城，在乱世中，她完全凭自身的艺术修养，卖画卖诗，在离乱中养活家人，成就了“书画诗囊一肩担”的艺术风骨；与李清照齐名的词人朱淑真，化作一丛金色的秋菊，穿石而出，与她相伴的“湖石”，却是她一生的心血《断肠集》烧成的锦灰堆。……

本书贯穿始终的正是作家那深厚的琴书诗画皆擅长的古典文学修养，正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梵七七才能更深地领悟到笔下人物追求理想的诸多转折点。譬如，在营造学社时期，林徽因便意识到，不同的艺术门类是可以互相影响的，形成通感。女主人公拨转命运的机关就随之出现了——林徽因本来就是画家，她一生追求色彩感、音乐美和建筑意象的融合，不仅体现在她的建筑和美术的创作上，也体现在她的诗歌里。她在《深笑》一诗中，以天真设问的口气写道：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

摇上

云天？”

她以诗歌中的断句、空格与对仗，经过精心的排版设计，体现出探访古建筑所获得的视觉灵感，她的诗有的像九曲回环的长廊，有的像飞檐的剪影，有的像小桥流水，连形式美也做得如此惟妙惟肖，令她的诗与散文充满个人气质，一眼可辨。阅读本书时我意识到，能留心到如此微末的细节，将女主人公的内在精神一一捕得，并描画于她的袍袖之上，唯有懂得，唯有惺惺相惜，才有这般秋毫分明的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