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全

我满怀着对一代宗师、壶艺泰斗顾景舟的敬意，对一件件佳作的敬仰，来到陶都宜兴中国紫砂博物馆。

穿过长廊，步入顾景舟艺术馆。韩美林题书的“百年景舟”背景墙下，一尊紫砂坐像气度不凡，他清癯的面容、温煦的目光，带着一种精神的景深扑面而来。塑像上落有题刻，是2015年为纪念顾景舟诞辰一百周年，由徐秀棠制作并捐献。因了时光的打磨，紫砂的肌理已现包浆，让一张饱经沧桑的脸，有了丰富的层次与质感。

之前，我不止一次读过《布衣壶宗顾景舟传》《一壶乾坤》《做壶》等，也听过壶迷津津乐道他的逸事，但于此感知他艺海竞舟、授业传道、格物致知、精进技艺、弘扬陶艺的一代风流，更觉得评价恰如其分：“夫陶者，泥为之，水和之，金木形之，火炻之，五行相合而后成器；艺者，技辅之，理匡之，德慧荣之，四功并具以近乎道。古来陶人繁若春华，杰出者寥若晨星。景舟先生集陶艺之大成，意参造化，气融古今，品物超伦，侔于神明，孚世人之敬仰，享泰斗之盛誉。”

来者莫不想看壶。但起首，精华不在壶，而在笔端，愈加给人“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感觉。景舟先生的几通临赵孟頫《仇锷墓志铭》及《砂艺掇英》手稿等，俊逸遒劲、力透纸背，足见不仅壶艺了得，书法也非等闲之辈。这在于，他非常讲究壶外功夫。他一生好学，精通古文、书法、陶瓷工艺学和考古鉴赏等学问，直到晚年，仍坚持每天写小楷数页。于他看来，制作紫砂壶的每一个步骤，就像写书作画，自有它的法度。就像有篇文章中写道的：“他一生是个手不释卷、有着古典风范的文人，更准确地说，他是个有着浓重文人气息的紫砂艺人，或者是紫砂艺人中的文化人。”

继而，顾氏工具——矩车、木转盘、木拍子、竹拍子、蓖只、明针等，琳琅满目。其间，观摩一段竹子做成的蓖只，正如他的高徒葛陶中所说：“光润细腻还不算及格，手感上要‘玉觉觉’的，就是温笃笃、润滑滑、圆嘟嘟、凉津津的老玉感觉。”他常说，不懂工具，就等于不懂制壶。他的工具有130多件，而每一件都有出处，这样制成的壶，还用说吗？

转入大厅，一件件大器满盈之作，端的是一壶乾坤。

牛盖洋桶壶，身筒简而直，且满，圆润挺拔，古朴大方。盖如牛鼻子造型，母子线相吻合，口盖严丝合缝。壶嘴势如裂帛，嘴錾舒屈自然，就像长出来的一样。一把在民间看来最为普通的洋桶壶，经他的手，变得清新脱俗而古风犹存。如一壶提手，那真叫“牛”。

仿鼓如意壶，承仿鼓壶之传统，却又创新演变。壶身周围饰如意纹，整体错落有致，骨肉匀亭，壶嘴胥出自然，壶把匀势而起，且与壶身如意贯气，壶钮为如意形桥梁式，平缓舒展合体，精美绝伦，见紫砂的悠然之美、典雅之美。

匏尊壶，作为曼生壶之一，出自苏东坡《前赤壁赋》有诗云：“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托超然物外的文人情怀。壶以瓜为壶身，造型贴切，圆满小巧，壶钮为一圆珠点缀于壶盖之上，壶盖周围一道子母线，给素净的壶面增添层次感。壶嘴短巧，壶把细长、自然有致。一柄佳构浑然天成，给人沉静拙朴、富有内涵的享受。

汉云壶、六方水平壶、三线糖缸等，也是形、气、神融会贯通，如空谷幽兰、德馨醇和。

称宗师者，必得有传之于天下、传之于后世的经典作品。最经典的，当数提璧茶具。它是在提璧壶的基础上，配以杯碟各六件而组成。杯体与壶体皆呈玉璧形，中间微微内收，杯把圆中见方，与杯体比例协调。碟亦呈圆形，中间凹陷，使杯子稳立于碟之上。提梁苍劲，有奇崛之功，整套茶具风韵别致，尤显大家气度，为顾老毕生之作。

何谓毕生之作？刚好来了几位追慕的紫砂艺人，讲起提璧壶的前世传奇：1956年，顾老与当时的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高庄合作，参以“旭茂提梁”，创新提璧壶，其提梁回转，犹如长虹挽月，凌虚一跃，舒婉玄妙，流超长顺势胥出，增加了茗壶的气势。只是泡茶时，力显不足。1957年，顾老又作修改。着力点，放在壶身、壶把、壶流上。壶身稍呈弧凹形，舒适感更佳。壶流略瘦，稍长，流线，有飘然欲仙之感，且与壶钮呼应，出水更爽。而壶流的这一改动，使壶体更协调一致，线与线，线与面，线与角之间，过渡更为流畅。至此，提璧壶的每一细部，做到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是顾老用力最多的代表作。数十年间，顾老前后六次修改。古人说，妙文不厌千回改。此壶堪称神品，正是顾老教诲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故事听着如诉如歌，而成就之道值得反复咀嚼。

再赏僧帽壶，壶款也是得古人脉息，创自己面目。曲把平嘴，六方壶体；僧帽为莲花块面组合，壶摘为莲心，静穆中不失盎然之趣。堪称行欲方、智欲圆、刚柔相济、方圆互见的砂壶珍品。

一壶一乾坤，一件一传奇，呈现天人合一。然存物观览，除了巧夺天工的壶艺，他更以振紫砂之曼衍为己任，孜孜著述有《紫砂珍赏》《紫砂陶史概论》，等等。“民族文化的发展，不能舍源逐流，唯有不忘本、肯开拓，才能不断提高、永无止境”等真知灼见，如圭臬璧照，发人深思。

凝眸百年景舟，如此的高标我无法诠释，只道大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