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立蓉
我下山时,已是薄暮时分,游人散去,四下安静。凛冽的风吹过,枝头残雪簇簇滚落。树叶摩挲的“沙沙”之音,如汹涌涛声,在山间回荡。天空红黄铅白,各色错杂,间或传来一两声“啾啾”鸟鸣,空旷辽远。陡峭的石阶路上有些湿滑,用手搭着路边一排杂树,慢慢移步。
驻足四顾,左前方不远处,一条无名小河如狭长玉带,泛着清冷的波光,静静环绕山脚间。河岸边,丛丛枯苇,顶着蓬松的愁绪,憔悴而面黄。一条碎石铺就的窄路通往河流,不由心动,不如就用这河水洗濯。
河面漂浮些枯黄的落叶,以手抄水,丝丝凉意自手指向上猛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蓦然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枯苇丛中搁浅一小舟,船头的积雪尚未融化,几只小野鸭在其上摇摇摆摆,走来走去。
暮色中,看那小舟,便有了一丝令人怜惜的孤寂。或许它已在此搁置多年,我似乎听见喑哑低闷的声音从小舟深处传来,榫卯相离,绝响四起,这是它生命里最后的动静。我又走近些,细细端详,水波在船体上留下些划痕和纹路,那些黄褐色的斑痕,大约是与船桨擦碰,宛若谛听水声的耳朵;那些灰黑色的伤痕,是多年前与岸边的石头撞击,留下的一抹痕迹吗?伤痕表面仿佛涂过一层蜡,污渍停留在上边,就像岁月没有调匀的墨水,让我想象,它曾顺水而行的轻巧倩影。
蓦然间,想起王维的画作《雪溪图》,静谧萧瑟的冰雪世界,树木凋零,人烟稀少。画家用墨色染溪水,坡石渍染,映衬两岸白雪,整个画面清幽淡远。溪水中有一叶篷船,船夫撑篙而行。那一叶轻舟,如一幅画的明眸,把观者引入想象,江皋寒望尽,客官于冰天雪地中乘舟独行,或是归念断征篷?
又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300多年前,也是个雪天,四野皆白,半痴半醒的张岱解缆归舟,桨音寂然,行向茫茫烟雾,到达湖心亭,遇二位同是痴者的金陵人。酒炉里的酒正烧得滚烫,邀约张岱同饮,融融暖意中,三人如游天上,如梦如幻。张岱感慨:人生到此,与万物一,与天地合,不复有我。一叶扁舟,成就了一桩旷世奇遇。眼前的这条小舟,在它过去的生命里,一年四季,曾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行驶在这景致如画的山间河流里,有过怎样惊鸿一瞥的过往?时光也是一条河流,它与岁月摩挲,最终化作零落的木板,成为木器素颜的面目,归于尘土,继续着世间的轮回……
神思浩渺间,一阵山风呼啸而过,树枝乱颤,风吹在脸上,如同刀割,我“啊”的一声惊叫,分明听到了回音,来自河流、草木、小舟的遍地应答。寂静中有了回声,穿越时空的遥远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