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终于踏上南归抗元复宋的航程了,回望渐行渐远的石港盐场卖鱼湾,回想从出使元营以来一路走过的坎坎坷坷,文天祥心中百感交集,连写《发通州》三首:
孤舟渐渐脱长淮,星斗当空月照怀。分明今夜栖海角,未应便道是天涯。
白骨丛中过一春,东将入海避风尘。姓名变尽形容改,犹有天涯相识人。
淮水淮山阻且长,孤臣性命寄何乡。只从海上寻归路,便是当年不死方。
此诗记述了他一路隐名埋姓东躲西藏的艰难经历和痛苦心情。他在《指南录后序》中说过,“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历数种种可死的情形,从“诋大酋当死”,到“至通州,几以不纳死”,共计18种,真是“死生,昼夜事也”,但他都避过,确实万幸。这次渡海南返,“以小舟涉鲸波出”,前路等待着的究竟是什么,尚是未知,也没什么堪忧的,大不了一死而已,“死固付之度外矣”!不过,种种磨难中,最让人痛苦的,是战友的误解。“境界危恶,层见错出,非人世所堪。痛定思痛,痛何如哉”,屡屡被自己人捕杀,这感受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的啊,真的是痛入骨髓!
死,从赴义勤王始,就已根植在他骨髓里了。离开卖鱼湾向东,就进入通州海门县北侧马蹄形海湾三余湾,绕过黄海吕四蓼角嘴往南入长江,则可由此进入东海海域。过海门时,文天祥写《北海口》:
沧海人间别一天,只容渔父钓苍烟。而今蜃起楼台处,亦有北来蕃汉船。
文天祥此时的心境与前大有不同,他看到渔夫在烟波浩渺的海洋上捕捞,看到海市蜃楼的景观,还看到驶来驶往的外国船,看得出,精神放松了许多,他接连写了《出海》和《使风》诗。心情松弛,诗句也就清灵。文天祥在诗中,拿苏东坡作比,认为他这一路的坎坷,不仅是自己一生中的奇绝经历,也足可与苏东坡三次被贬的多舛人生比较。即便在睡眠中,半梦半醒之际,仍然是醉里看剑纵马飞奔的感觉。
闰月三月二十二,船穿过北海口进入长江口,想到马上可以回到南宋朝廷,马上可以回到抗元复宋的战场,文天祥心潮澎湃,写下著名的《扬子江》诗:
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自镇江逃脱,绕道北行,在海上漂泊数日,费尽千辛万苦回到扬子江头。我的心就像那一根磁针,不指向南方誓不罢休。后来,他把沿途所写诗汇编成集,取名《指南录》,就借这首诗诗意。“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与他后来《过零丁洋》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都成为千古名句,鞭策后人。
这期间,文天祥一行还遇到一惊一乍的事。海门县海域时常有海盗出没,开辟“海上漕运”的朱清,在归顺元军前,就曾经是江洋大盗。这天中午,他们抛泊避潮,突然发现远处有一支船队乘风而来,一看,竟有18艘之多,以为遇上海盗,随即弓箭在手,严阵以待。仔细观察,才知是渔船,遂松了口气。为此,文天祥作《渔舟》诗,记下此番经历:
一阵飞帆破碧烟,儿郎惊饵理弓弦。
舟中自信娄师德,海上谁知鲁仲连。
初谓悠扬真贼舰,后闻欸乃是渔船。
人生漂泊多磨折,何日山林清昼眠。
文天祥自比娄师德和鲁仲连。娄师德是唐朝抗番将领,曾拜为相;鲁仲连是战国时齐国人,多次为齐国立功,却不肯做官,两人都是历史上备受赞誉的贤人。文天祥在这里再一次表达,不管有“多磨折”,一心抗元的脚步不会停留。他盼望天下太平那一天,选一处山深林幽地,一觉睡到自然醒。
出了海门水域南行,到达长江江心,文天祥写了《过扬子江心》:
渺渺乘风出海门,一行淡水带潮浑。长江尽处还如此,何日岷山看发源。
长江万里奔腾排空而来,携大量泥沙到达海口,江海交汇之处泾渭分明的景象如此明显,真想哪天到长江发源地岷山去看看,那里的水到底是清还是浑。岷山是长江水系与黄河水系的分水岭,那时,还没探明青藏高原的昆仑山与唐古拉山才是长江源头,而把处于甘肃与四川之间的岷山当作长江发源地。
过了扬子江,就到今上海附近的东海,时称苏州洋,文天祥写了《苏州洋》一诗:
一叶漂摇扬子江,白云尽处是苏洋。便如伍子当年苦,只少行头宝剑装。
一路奔波,一路吟咏,如有丹青妙手,循着文天祥的足迹,定能描绘出《文山行吟图》来。确实,文天祥这一路的磨砺,不仅折射忠义气节的光芒,也散发出才高八斗的馥郁诗性。这些诗,不求辞藻华丽、含蓄蕴藉,而是平铺直叙,直抒胸臆,情感沉郁而又激昂,忠君、忠国、忠义之念贯穿始终。
《南通传》连载 第十章文山渡海:文天祥的江海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