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紫琅茶座

写作,从正常说话开始

□李新勇

任何一种文学作品,都在写语言。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他的小说以独特的语言风格和深刻的思想内涵著称。他曾经说过:“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句话的含义是,小说的本质是语言,语言是小说的灵魂。

在汪曾祺看来,小说的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工具,更是一种艺术形式。好的小说语言应该具有独特的韵味和风格,能够让读者感受到作者的个性和思想。因此,汪曾祺在创作小说时非常注重语言的运用,他的小说语言简洁明快,富有诗意和幽默感,深受读者喜爱。

岂止小说,任何一种文学作品,都在写语言。

有的作家一开始就拥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比如海明威,他的语言简洁明快、富有节奏感和力量感;卡夫卡的语言充满象征和隐喻;村上春树的语言清新自然,富有诗意和幽默感。中国近代作家诸如鲁迅、老舍等我们研究了几十年就不说了,研究相对比较少的张爱玲,她的语言细腻而华丽,充满女性独特的柔美和敏锐;当代作家比如王朔,语言幽默诙谐、机智反讽,同时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意识和人文关怀,常常使用口语化、俚语化的表达方式,使读者感到亲切自然……语言上风格突出、个性明显的作家不胜枚举,可以说,每一个取得一定成绩的作家,都在语言上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和表达。

为什么说文学创作中,作品语言是最基础、最根本也是最核心的一关?这是因为文学语言是文学作品的基础媒介,它直接影响着作品的质量和效果。好的文学语言可以使作品更加生动形象、富有感染力,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和思考。相反,糟糕的文学语言会使作品变得枯燥乏味、难以理解,甚至会影响作品的艺术价值。

没有好的语言,作品就无法传达作者的思想和情感。有的作家写了一辈子,语言没过关。其中三个问题最为突出。

一种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一提笔就做出架势:我要像某某那样写作啦!这里的某某,就是他学习模仿的对象,也就是偶像,或中国作家、或外国作家,端足了架势,捏腔拿调,与歌坛的模仿秀相似——歌坛的模仿还算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但文坛的装腔则完全失去了日常交流的自然。既然不像正常的语言,说出来的自然不正常。文艺腔、翻译腔、学院腔、娘娘腔……哪种腔调,都令人反感。

一种是学生腔,生怕人家看不懂,用过多的修饰词,简单的意思繁芜复杂化,看上去每个句子都正确,整体来看,拖泥带水、厚拙笨重。

一种是说口水话。这种文章,语言流畅、文从字顺,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就能看懂,顺溜得像自来水管里的流水,从南极一个趔趄就能到北极;犹如豆腐,水分过多,又好似奶油做的蛋糕,外观诱人却缺乏实质。这种文章,几乎就是语音输入,把聊天记录串联到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水分太足,干货太少。

我欣赏或者追求的语言,是跟人们的普通交流语调基本一致的语言,也就是说正常的语言,没有捏着嗓子,也没有故意憋着气或者用假嗓说话。写小说,你就是个说书人,你在面对读者说书;写散文,你是个讲述者,你在跟读者推心置腹面对面交流。比如王朔、王小波、徐则臣、石一枫、肖江虹等等,让语言富有生趣,具有生命的体征。

不要捏腔拿调,学别人说话,学得再像,都是别人的腔调,不是自己的声音,形不成自己的风格;不要太过口水化,那是微信交流,不是文学。

至于学生腔,很多时候不是作者故意的,而是作者的习惯,总是担心别人看不懂,总是害怕自己的表达不够丰富和完整,就像绘画时,将整张纸都填满,连个透气的部位都没有。语言是活的,一句话是一条小生命,一段话是一条大生命,一篇文章是更大的生命。文字内部是有脉搏和心跳的,有其内部构造规律,没有必要每一句话都必须做到主谓宾定状补齐全。句子成分可以承前启后,省略部分内容,若把单个句子抽出来,可能有语病,但放入语段整体,就是充满活力的句子。绝大多数作家在开始写作的时候,都会遇到每一句话面面俱到、必须全面表达出来的瓶颈。那样的文字非常笨拙。一旦突破,天宽地阔,甚至前途无量。

治疗学生腔,首先要引导写作者的心理。只要我们能正常地表达思想,尽量让每句话都有一定的意义,关键在于由一句一句的话组成的段落是否能形成有机的整体、是否有韵味。就像组装模特一样,并不是把躯干四肢安好就行了,而是要科学合理、自然流畅,帅哥要帅得自然、美女要美得得体。

治疗学生腔,罗素早有两句话摆在那里,许多人试过,药效不错:一、如果可以使用一个简单的词,就永远不要使用复杂的词;二、如果你想要做一个包含大量必要条件在内的说明,那么尽量把这些必要条件放在不同的句子里分别说清楚。如果加上笔者的第三味药,可能效果更明显:先不管不顾写下来,然后以“说话”的标准推敲三遍,直到多一字则冗余,少一字则不足,十篇文章之后,病根拔除。此三条,姑且可称“罗李三味”。

这使我想起朗诵这事。我曾经在北方游学,遇到了一场面向整个草原的“草原诗歌那达慕”。在草原上,诗人拥有跟摔跤冠军一样的荣耀,受到所有人的尊敬。那一场诗歌朗诵会共朗诵了三十多首诗。整个朗诵会都用民族语言朗诵,我虽然听不懂,但从发音和节奏上给人的感觉,是安静的、诚恳的、真挚的,没有一首如我们见过的一些朗诵那样,听上去像发情动物在咆哮——尤其像朗诵《蜀道难》等赞美祖国河山之类的诗歌,由于舞台表演性的腔调太足,听上去像一个喝了八两酒即将失态的人在舞台上作愤怒的控诉。德籍华裔学者顾正祥先生曾对我说,他经历过的能表达出诗歌内容的朗诵会,不管多大规模的,朗诵者的语气既符合我们“说话”的特征,也完全符合诗作的情绪。朗诵者安安静静地读诗,听众安安静静地听。那样一种安静,是诗歌特有的安静,显示出诗歌独特的魅力。

我们的文学作品语言,要的就是这种“说话”那样的底气、自信和勇气。

在前面叙述的三个常见问题中,学生腔看似最为严重。装腔作势和讲口水话却特别容易麻痹人,不容易被看穿,其实这两个问题更严重。前一种最能吓唬人,让读者以为作者道行很高,接近卡夫卡、接近马尔克斯、接近钱钟书;后一种最能让人感到亲近,写作是无难度的,阅读也是无难度的,用脚指头可写,靠肚脐眼儿能读。两种毛病,从一开始就极度不真诚,把所有的外衣剥开,就剩一个字:假。假模假式、假痴假呆、假仁假义、虚假的声誉。写文章跟做人一样,虚情假意,缺少真诚,令人讨厌。这两种毛病,病根都在情感上,神药只有一味:真诚。倘若感情不真诚,便是不治之症。

写作,从说人话开始。

懂得“说人话”三个字的分量,你对文学创作语言上的要求已经明白一大半。

2024-12-1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3537.html 1 3 写作,从正常说话开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