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羽
桌上，饭菜依然摆放得整齐，一筷也没动，姚七公忧戚戚地说：“老爷，吃点吧，饭都凉了。”张謇眉头紧锁，国字形的脸庞因困倦显得有些苍白。
张謇，清末最后一个状元，因不满朝廷腐败，辞官回乡走上实业救国之路，建工厂，办教育，先后在南通建起博物苑、大生纱厂和南通师范学校，为富一方。今晚，他却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南通地处长江入海口，每年梅雨季节，江水暴涨淹没良田千顷，眼睁睁地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被洪水吞没，颗粒无收。这成了张謇一块心病。此患不除，老百姓愁苦，自己也难以安心啊。张謇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看了看有些苍老、身板却结实的姚七公，一句话也没有说，只轻轻叹息一声。
姚七公知道张謇的心病，可他仅是车夫，生性憨厚，虽有一身力气，却无法表达出自己内心想要表达的话语，只是焦急地看着愁苦万分的张謇。
姚七公跟随张謇已经两年多了。百年前的南通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市声鼎沸，唯一的交通工具是手推车。村落里谁家闺女出嫁，谁家有人生了病，都得叫手推车夫，姚七公就是以此为生，四乡八邻最信得过的一位。哪户人家有急事，半夜三更敲门，姚七公从来没有二话，凭着自己结实的身板，稳重的脚力，走起路来既快又平稳。
两年前一个风雨飘摇之夜，姚七公送完一位病人从济世堂药房匆匆往回赶，脚踩在烂泥窝里十分吃力，浑身上下已经被大雨淋透。远处一声霹雳，紧接着电光闪烁，姚七公抹去脸上的雨水，清清楚楚看到身边走过一个人，头戴斗笠，稻草织成的蓑衣遮挡不住暴雨，也已浑身湿透，高高地挽着裤管，一双鞋拎在手里，脚在泥水里艰难跋涉。姚七公一阵惊讶，他不就是带领乡亲风里来雨里去，为咱老百姓筑堤的张謇吗？
姚七公站在雨水里愣住了。
“老爷，坐上来吧，让我推着你走。”姚七公把车推到张謇前面。姚七公知道，张謇在这大雨之夜无法入睡，巡视江堤，查看灾情，很是劳累，于是，推着车紧跟着张謇。张謇一脸愁容，摆摆手：“大雨之夜道路泥泞，不好走啊。”
“老爷，坐上来吧，乡下人有的是力气，精神着呢。”姚七公知道，张謇为筑江堤日夜操劳，已经很累了，便执意说：“老爷，你就坐上来吧，让我推着你走。”
张謇一时有些为难，对乡亲的善意心里充满感激，说：“这大雨天气，实在不敢有劳乡亲啊，还是让我自己走吧！”
姚七公嘴唇翕动着不知说什么好，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爷，你就让我推着你走吧，我是姚七啊。”
“你是姚七？”张謇顿时显露出惊讶之色，赶忙上前一步扶起跪在雨水里的姚七。
两年前，张謇一行到长江之尾东海之滨察看地形地貌，在他的规划中，南通要发展，必须建造一座深水码头，让东瀛日本南去上海的商务船舶有个理想的泊位。轿至江口村，遥遥就听到一阵阵悲凉凄惨的号哭。张謇立刻停轿，只见一间泥墙草屋前两个孩子趴在一中年妇女身上嚎啕大哭，汉子坐在门槛上哀声叹息。张謇问清原委才知道，几天前狂风挟裹大雨，海浪狂啸，江水倒灌，这位中年妇女在滩涂放鸭，没来得及逃避，被活活淹死。看着两个欢蹦乱跳顿失母亲的孩子，张謇心里一阵悲痛。那汉子声泪俱下地说：“每年发大水，把眼看到手的收成冲没了，哪有钱抚养两儿，为其母入土啊，难哪，天啊……”
张謇再也看不下去，淌下泪水，掏出随身携带的银票递了过去。汉子双手颤抖着说：“不知怎么报答恩公，我叫姚七，请问恩公大名，也好日后报答。”张謇摇摇头，抱起两个孩子：“报答就不用了，安葬好家人去吧。”这时，围观的人群不知谁说了一声：“他是张謇。”汉子一听，眼前就是有口皆碑的张謇，双腿跪了下去，泣不成声：“……恩公……好人啊……”
张謇抬头看着周围被洪水冲得枯黄的庄稼和冲塌的房屋，暗暗想，要建码头，必须先治水，只有先治住水魔，筑起挡浪堤坝，才能保住庄稼，为建造船舶码头解除后患。
姚七公知道张謇的心病。
张謇这两年为了筑堤，风餐露宿，和老百姓一起搬沙袋，夯泥土，没少操心。但两次筑堤都被狂风席卷的恶浪冲垮，功亏一篑。为此，张謇倍感焦虑，愁容满面，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姚七公憨厚地在张謇帐篷里跑进跑出，很想说什么，一时又无法说出自己的那层意思。第二天一大早，姚七公拉着张謇的手说：“老爷，请跟我走。”张謇看着姚七公，一脸疑惑。
姚七公拉着张謇来到滩涂，摆好手推车说：“老爷，请坐到车上去。”“你这是何意？”张謇望着车夫姚七公有些纳闷，不知他摆什么龙门阵。姚七公指着车说：“老爷，你上去就知道了。”
于是，在宽坦的滩涂上，姚七公用手推车推着张謇慢慢走着，留下一道弯弯扭扭的辙痕。不知道走了多久，姚七公有些累了，停下来指着手推车滚出的深深辙痕说：“老爷，看到了吧，车痕在哪儿就在哪儿筑堤吧。”张謇惊奇地望着姚七公，一拍脑门，幡然顿悟。原来，自己前两次筑堤只注意把堤筑直，沿江边直线排开，假如按姚七公的车辙筑堤，弯曲向前就可以避开浪水锋芒，让浪尖沿江堤弧形回旋，减少冲击力。张謇望着憨厚的姚七公突然哈哈大笑：“饱读圣贤书，不如一车夫啊。”
风清月明夜，姚七公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他心里明白一个道理，筑堤容易，守堤难。他提着小马灯站在江堤，听着波浪安顺东流，哗哗涛响，姚七公心里特别顺畅，昔日耀武扬威的水浪，低着头灰溜溜向东海流去，姚七公情不自禁地发出“嘿嘿”的憨笑。突然，姚七公听到前面不远处细碎的响声，他提着小马灯上前查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只见一股涌流穿堤而过。他忙把小马灯吊上竹竿发出信号，自己用手奋力扒着泥土堵塞着。可是洞口越来越大，姚七公有些手忙脚乱，一不小心，自己踩到坎边软土滑了下去，一块土方挟裹着姚七公卡在洞口，待乡亲们赶到时，姚七公用自己的身体保住了江堤。张謇听到消息后，亲自为姚七公安葬，并淌着泪在姚七公罹难的地方竖起牌坊，饱含深情地写下“七公堤”三个大字。
那三个大字穿过百年风雨，至今依然熠熠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