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柳家巷口夕阳低

□黄俊生

晚年的柳敬亭生活极为穷困、倍显凄凉,但是他坦然面对,乐观地对人说:

吾在盱眙市上时,夜寒藉束藁卧,屝履踵决,行雨雪中,窃不自料以至于此。今虽复落,尚足为生,且有吾技在,宁渠忧贫乎?”(吴伟业《柳敬亭传》)。

正如常谚所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柳敬亭有如此神奇说书技艺,当不致饿死。说书六十余载,漂泊人生,辗转各地,南达杭绍,北至京师,西到武昌,东至云间,周游大半个中国,名重一时。直到晚年,才收江都人居辅臣为徒。居辅臣是柳敬亭唯一的弟子,从康熙二十七年(1688)起,开始在南通说书(见王勤《江都评话艺术》),康熙后期还曾到福州双门楼授徒传艺,形成如今的“福州评话”。至今,福州人仍尊崇柳敬亭为“福州评话祖师”(见方民忠《千万别弄丢了福州评话》)。

柳敬亭生命不息,说书不止,乡人冒辟疆在秦淮河又与之重逢,恭恭敬敬听他说了一回评书,写诗相赠:

游侠髯麻柳敬亭,诙谐笑骂不曾停。重逢快说隋家事,又费河亭一日听。(《小秦淮曲》)

吴伟业曾有《沁园春》词回忆柳敬亭晚年:

客也何为,八十之年,天涯放游。正高谈拄颊,淳于曼倩,新知抵掌,剧孟曹丘。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谁真假,笑儒生诳世,定本春秋。

眼中几许王侯。记珠履三千宴画楼。叹伏波歌舞,凄凉东市,征南士马,恸哭西州。只有敬亭,依然此柳,雨打风吹絮满头。关心处,且追陪少壮,莫话闲愁。

柳敬亭盛年时,曾回通州设场说书,引起轰动。崇祯元年(1628),柳敬亭在通州城内柳家巷口的小城隍庙里摆下书场,听者如云,通州总兵王扬德、乡绅范凤翼等一批地方名士都来捧场,赞声不绝。崇祯三年(1630),通州总兵调去北方应付国事。通州城里发生明万里发起的动乱,民众冲击了包括范氏在内的六家大户。范凤翼携家眷避乱,寓居南京,柳敬亭也随同来到金陵。这说明柳敬亭在柳家巷设书场至少有三年。范凤翼与南京兵部尚书范景文同祖同宗,颇有深交,柳敬亭结识范景文并在范府说书,便由范凤翼引荐。

范凤翼是当今画家范曾的老祖,明万历二十六年(1598)的进士,官滦州知州、顺天儒学教授、员外郎,因与东林党人过往甚深,坐事削籍回通州。清初颇负诗名的通州人范国禄,是范凤翼三公子,王士禛赞他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范国禄幼年随父避乱客居南京,听过柳敬亭说书。柳敬亭死后18年,又听柳敬亭弟子居辅臣说书,从而想起柳敬亭,写了一首《听居生平话》七言古风诗,来抒发怀旧之情。诗中在描述柳敬亭的艺事之后,说柳敬亭“直到烈皇初御极,五狼发迹名始扬”。烈皇就是崇祯皇帝,因壮烈地吊死在皇城后山,故称“烈皇”,五狼指南通。这两句的意思是:直到崇祯皇帝即位时,柳敬亭才在南通发迹出名,诗句直指柳敬亭少时逃离泰州浪迹江湖,曾经回到通州说书。范国禄诗中最为苍凉凄恻的两句是:

我尝掩泪望余西,柳家巷口夕阳低。

柳敬亭晚年还曾回到柳家巷城隍庙说书,站在夕阳下的柳家巷口,回望故乡余西,不禁掩面流泪,唏嘘不已。

在南通城内,很多人认为,柳家巷巷名的由来,是因为柳敬亭曾在此说过书。其实不然。早在明万历年《通州志·里巷》中,就说通州城西北隅有五条巷子,曰“天宁寺街、石桥头巷、西关帝庙巷、柳家巷、二铺巷”,可见柳家巷是条古巷,并不是因为柳敬亭在此说书而得名。但柳敬亭两次在柳家巷设场说书,早已把柳敬亭这个名字,融进濠河之畔这条古老的、幽深小巷的肌理。

居住在南通城里官地街的汤鸿绶,是我国早期电影发行人与制作人。1947年,他从上海回南通探亲,同来的有中国第一代电影导演卜万苍。看到柳敬亭曾经设书场的古郡庙已改成官地小学,旧地重游,感慨不已,遂生拍摄一部纪念柳敬亭电影的念头。

南通是我国电影发祥地之一。1919年,张謇先生创办中国人全资建立的第一家电影股份公司——中国影片制作股份有限公司,卜万苍即为此公司职员。后来他为上海联华影业公司导演,拍摄了《三个摩登女性》《母性之光》等一大批书写中国电影史的经典影片,发现并起用了阮玲玉等许多演员。卜万苍与汤鸿绶商定,请欧阳予倩写剧本,由祖籍是启东吕四镇的韩兰根饰演柳敬亭,卜万苍导演,汤鸿绶制作。

欧阳予倩是著名的戏曲大师、中国戏剧改革先驱,1919年,受张謇先生邀请,来南通主持中国第一家戏曲学校南通伶工学社;韩兰根非常有喜剧演员天分,是中国老一代滑稽影星,被当时的影人评为“东方的劳莱”。这是一套非常有实力的拍摄班底,而且万事俱已齐备,惜乎不久汤鸿绶与卜万苍去了香港,影片拍摄搁浅,终成憾事。

柳敬亭是中国说书界的传奇。说书又叫评书,按曲艺界的说法,评书起源于东周时期,周庄王是评书的祖师爷;唐代出现了一种“说话”的曲艺艺术表演形式,与评话相似,这种曲艺形式到宋代中兴,主要是说评佛教典籍;“说话”发展到“俗说”后,就与“评书”非常相近了。评书实际的创始人是柳敬亭,最初只是说唱艺术的一部分,称为“弦子书”,晚清光绪年间,评书传入皇宫中,因在皇宫唱歌多有不便,于是改说唱为“评说”,评书的艺术形式便固定下来。

当然,柳敬亭的传奇不仅仅是创造了说书的艺术形式,更在于他的人生轨迹充满传奇性。当初,如果不随父迁居泰州,他也许就是一个墨守成规的盐民农夫;如果在泰州不被通缉而出走,他顶多成为一个继承父业的商人,娶妻、生子,延续香火;如果不是在盱眙无师自通地操了说书行当,世上就没有“柳麻子”柳敬亭这名字;如果不是在通州柳家巷郡庙设了三年书场,恰巧与范凤翼熟识,又恰巧随范凤翼避乱寓居南京结识了范景文、何文端等高官显达,“柳敬亭”三个字大概只能像舞剑器的公孙大娘一样,虽然能够留下些印记,但顶多是故纸堆中一个名字而已;如果不是卷入崇祯、弘光之间南京的官场纷争,在政治漩涡中充当说客,他在历史上的存在感就不会如此放大,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明清众多顶尖文豪如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张岱、黄宗羲、冒辟疆、陈维崧、顾开雍、阎尔梅、毛奇龄、余怀、杜浚、方拱乾、孔尚任的集体膜拜,一代一代为他接力般地书写颂扬诗文,他绝不会在直至今日的时光里,拥有绝无仅有的奇观。从《史记·滑稽列传》中提到的几位名伶起,到现在的2000多年里,有幸留下姓名的艺人寥寥无几,像柳敬亭这样,被频频书写、倾心吟咏的,仅一人而已。

《南通传》连载 第十一章 敬亭柳绵:雨打风吹絮满头

2025-02-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8424.html 1 3 柳家巷口夕阳低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