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广玉兰

冬去春来烧饼香

□彭伟

老一辈如皋人常言:如皋人的一天是从一个烧饼开始的。就我而言,些许“夸张”地说:我的一生是从烧饼开始的。

早在七八十年前,我的爷爷奶奶才结婚,便不得不挑起行囊,离别南门老家,一路北行,穿过韩老笔下的北大街、范家桥,卜居城郊,靠做烧饼谋生。半间茅屋、一只大炉、两块木板拼起来的案板,再摆上三四张桌子、八九张椅子,便是一家有模有样的“彭家烧饼店”。彼时,如城内外计有大小烧饼店百余家。“彭家烧饼店”不及城中“赵其观烧饼店”名气大,不过在北门城外无人不知。彭家的手艺,有口皆碑。待我出生,爷爷已退休,奶奶仍在做烧饼。旭日东升,我坐着一辆小木车。爷爷踱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双手推车前行。在吱吱呀呀的声响中,祖孙俩循着饼香,进入老店。爷爷操起烧饼响子(擀面杖),帮奶奶压压酵,再撕些烧饼,塞入我圆嘟嘟的小嘴。久而久之,饼香仿佛奶香,我爱闻又依赖。

初上小学时,每每寒假,爷爷还带我去吃烧饼,聊烧饼。不知何时,胡饼传入苏中。人们将胡饼改良为烧饼,各处自有特色:姜堰、东台及向北区域的烧饼,又大又厚,尤适果腹;泰兴一带,以黄桥镇为中心的“蟹壳黄”,不足巴掌大,外表色泽鲜艳,形似蟹壳,又是木杆草烤出来的,不会伤肺,颇为香脆。

如皋小麦穗儿长,颗粒大,磨成面粉调成老酵,擦酥其中百揉千压,由此粉脂均匀混合,再经火烤便会外脆内酥,爽口不腻。旧时乡人常做一种以皮取胜的烧饼:不包任何馅料,只是擦入酥油。如皋方言专家们取其音,称之为“若烧饼”。我倒是听有文化的老人说过,应当写作“爇烧饼”,不无道理。仅看构字,“爇”可以解读为“草”下加“热”。烧饼烤自炭炉、草炉中,这正是“爇”的本义。“爇烧饼”物美价廉,入口尤香,溯其奥秘,多得益于制饼师傅不厌其烦,出手翻滚“烧饼响子”,经过千捶百压的老酵,才有口齿留香的妙觉。“烧饼响子”也是如皋土语,就是做烧饼用的擀面杖:左右两边是细长的把手,中间是较粗的圆筒,在“老酵”上一滚,就会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清脆响声,由此得名。

至于馅料,如皋烧饼不可谓不丰富,有葱的、萝卜丝的、野菜的、豆沙的、白糖的、雪里蕻的、蟹油的、牛肉的、猪油渣的……如皋盛产东串猪,肉美渣香,做馅绝佳,久负盛名。北门城外的萝卜,味甘汁鲜,人赞“赛雪梨”,包入饼中,色美味香,又是一绝。包足馅,搓平酵,撒上芝麻,就下炭炉。烧饼下炉有“三部曲”:贴、炕、铲。老师傅的手如同大画家的手,十分精确,就是一把温度计,掌入炉内,呼地转上一圈,就已断好火候:温度若高一点,烧饼底皮会焦会黑;温度若低一点,烧饼要塌炉——掉入炭中。炕(如皋话读hàng)要耐心守候,见到烧饼由白渐黄,直到皮色金黄,才可以出铲。铲要出手稳健,还要先铲先入炉的,才能确保馅料不生不老。出炉一饼香喷喷,轻咬两口脆酥酥。冬天里,如皋萝卜正甜,我痴情萝卜丝烧饼,一回入肚两个,不在话下。

只是,我那充满童趣的童年还未结束,疼爱我的爷爷,就已病逝。日后,我负笈新西兰,寓居奥克兰。那里地广人稀,邂逅老外,见面问候过后,不少人总爱聊起美食。说及中国美味,我必会推介烧饼。如何翻译“如皋烧饼”呢?我弃用Rugao Sesame Seed Cake,而译作Jukao Pizza。前者给人感觉是“如皋芝麻糕饼”。如皋旧译Jukao,烧饼形似Pizza(披萨),两词一体,更为达意,还不负烧饼的历史感。只谈不吃,香味愈浓,乡思愈深。时至中秋佳节,奥克兰正逢盛夏,昼长夜短,晚间七八点,星星九十颗,残云漂浮,满月攀高。待到深夜,繁星正闪闪,圆月已皎皎。“饼如日月行中外,馒似丘山达华洋”,我心中默念起那句向东西食客推介烧饼馒头的妙联。那残云,像豆腐脑;那繁星,像芝麻;那月亮,像烧饼。我临窗久坐,上半夜抬头望月,下半夜低头怀人。

九年过后,我回乡生活。烧饼店依旧星罗棋布,遍布如城内外。每每起早前往水绘园景区淘书,我习惯去买个烧饼。那里最有名的一家烧饼店位于迎春桥边,老板精明,颇会来事,但凡名流来此,总爱送上一盘烧饼。华人神探李昌钰博士,上央视录制节目,还主动为迎春桥烧饼无偿 “代言”。究其主要缘由,离不开他的家乡情结。去岁初夏,李博士携太太蒋霞萍回如度假,于水绘园畔的一家用餐。我作为蒋老师的文友,有幸忝陪末座。满桌的早餐,仿佛是一本充满如皋乡土气息的诗集,录入《切片烧饼》《灌汤小蟹包》《扎串白蒲茶干》《盖浇盘水面》。李博士先后指着蟹包、烧饼讲起了一段感人肺腑的乡思旧话:“那时没有小蟹包,但有大烧饼……”

喜欢如皋烧饼的不仅有乡贤,还有外来名人。在水绘园附近的靖海门古董市场,我无意淘来一册友人蔡国柱的笔记本,上面录有1986年园林艺术家、书画家陈从周老先生于水绘园参会指导如皋城建的谈资。他爱吃如皋烧饼,亲切地叫作“苏北大饼”。他给如皋人支招:要向扬州人学习,卖大饼的同时,可以卖些竹兰,何况如皋花木也是有名的。作为书画家,陈老也不忘烧饼。他蛰居水绘园,求墨者络绎不绝。一位官员向他求画,陈老在宣纸上圈圈不息,画下一幅墨梅小品。求画者才走,一旁友人打趣陈老:“那人是麻子,你才画圈圈吧?”“当然不是,圈圈不仅是花朵,还是大饼上的芝麻,希望他为官像梅那样清洁,像饼那样亲民。”陈老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位蔡国柱,还有我的另一位老友刘炤松老人,彼时各获陈老赐画两幅。他俩割爱将陈老的两幅小品《水仙花》《兰花》,转赠于我。对于深爱烧饼的我,又怎能不爱陈老的佳作呢!我将画作挂于客厅,视若拱璧。

每每入春,正是水仙花、兰花次第盛开的季节,我爱吃上一口春天翠绿的野菜烧饼。望着眼前的画作,我如入梦境,望见爷爷,不禁怅触,若能带上爷爷一边吃烧饼,一边赏画作,那该有多好啊。

2025-02-08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8425.html 1 3 冬去春来烧饼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