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民间写真

挥手自兹去

□世勇

老郭是我进城以后交往了将近30年的朋友,他就如老街老巷一样,成了延伸在我心中乡愁的一部分。

我曾经试探了自己一段时间:人,到底需不需要朋友的往来。那段时间我自闭一样生活着,闭门读书、在屋里炖汤、站在阳台发呆,出门见了人也懒得打招呼。有天傍晚,凝望古铜色的夕照,突然感觉心里无法承受之重,终于忍不住呼朋唤友,在城南一家老馆子里喝酒吃肉,刚一见面,我就如同外星球归来,热烈地拥抱着老郭他们。

老郭的老家也在乡下,一年之中,他要回老家很多次。这些年来,老家在老郭的心里也渐渐萎缩,亲人们远去,亲戚们纷纷进城居住,老家的土地被大户流转经营,发展成特色产业,再也见不到那种稻浪滚滚、麦子金黄的乡村情景了。

我曾和老郭讨论,乡愁是个啥东西,老郭支吾着也说不清楚。我感觉光问老郭有失厚道,我和他不一样吗?尽管老家那片土地10多年前被一项工程建设征用,几乎整村拆迁,但我还是一趟一趟回去,找高处俯瞰,在陆地上刻舟求剑一般寻找着盛放在心里的往日记忆,它一直盘卧在心中生根,根须漫漫。每次回老家,田野上的风一吹,枯萎的心房里顿时长出新绿。

今年春节期间,老郭又带妻子回了一趟老家,在外地城市已成家的儿子也回来了。老郭让儿子一家一起去看看,但儿子拒绝了,这次回来,儿子一家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满满的,同学见面聚餐,去城里几个网红打卡地喝茶,去给某某老板拜年……老郭跟我感叹,他们这一代人的乡愁,到下一代就濒临失传了;乡土这个根深蒂固的东西,就要面临板结了。我安慰老郭:你的老家,对于再下一代人,没有血肉情感的记忆,就不要用自己心里的执念难为自己了。老郭再次叹息,他不想让乡愁失传。

还有亲戚的淡漠,也令老郭失落不已。回城以后,老郭主持了一次老亲戚们的聚餐。他儿子那一辈的人,大多埋头看手机刷屏,或者起身打电话,完全不在亲戚之间的情感状态。老郭起身敬酒,敬酒词说得很是深情,大意是希望把亲戚之间的感情延续下去,亲戚之中的年长者也不住点头呼应。一顿饭刚吃完,老郭还准备请亲戚们到茶楼闲叙后再去晚餐,还没等他招呼完,那些后辈们早已四散而去。

和老郭一样,我也很看重亲戚,不前世修它个几百年,怎么会成为今生今世的亲戚呐。

我从乡里进城以后,遇到老家亲戚们的红白之事,总要随上一份礼。很多年来,坚守老家的亲戚们会时常给我送新鲜的菜,菜叶上有时还滴落着露水。刚收了稻子,亲戚们会送来新米,我熬了米粥,喝着浮着一层米油的粥,一股故土的沉香在我全身漫游开来。那些稻子,带着亲戚与乡人们的指纹与血性在土里一季一季地生生不息,我就想,故土上这些老亲戚们,血脉也这样千百年地延续下去,故土老家的重量,在我心里更沉了。

父亲还健在时,也很重视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他在一本笔记本上端端正正记录着很多亲戚的生日,在墙上的日历上用红笔标注着亲戚家的喜事日期。那年,80岁的父亲要我陪他去给一个远房家93岁的表姨祝寿,我见老人核桃一样的面孔舒展着,眉开眼笑地接受着这个后辈的生日祝福。

父辈们对亲戚的看重,到我们的下一代,已经非常寡淡了。他们大多自我、任性,对我们曾重视的一些东西漠然、轻视、远离、忽略。但我和老郭这样的老派笨拙之人,似乎无力改变他们。

年要过完了,我和老郭在江边步道,聊起已成为奢侈品的乡愁、成为古董般的老亲戚。江面上,行驶的船正鸣笛远去。我恍然感到,那笛声,似乎在对我们所经历时代的人情世故告别。

2025-02-11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8702.html 1 3 挥手自兹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