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江海文学

心里的阳光(小说)

□王嘉祥

(一)

奚奶奶的老伴走后,她住进夕阳红老年公寓快10年了,过得很舒坦,也很安康。可是,蛇年春节前,她夜里起身如厕,一脚踩空跌了个跟斗,致使右大臂和左小腿骨裂。公寓保健医生火速请来骨科医院的专家进行会诊,结论:老人不能手术,只能打上石膏慢慢静养,方可渐渐恢复。

奚奶奶今年94岁,与老伴一起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她是现在志愿军女战士极少几个幸存者之一。奚奶奶有三个宝贝女儿,个个都想当贴心“小棉袄”,争先恐后地想接老人与她们一起住。可是,老奶奶担心子女上班后一个人闷在家里寂寞。好些独居老人都告诉她,寂寞是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会把人的心囚禁得死死的,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听说夕阳红公寓里老人多,人气旺,她执意要与他们一起住,在一起玩,三件“小棉袄”也只好顺从老娘。

进入老年公寓后,奚奶奶很快联系上十几个志愿军老兵,建了一个名叫“跨过鸭绿江”的微信群,老兵们又千方百计联系到分散在各地休养的老战友,进群人数迅速增加到一百多号。奚奶奶曾是志愿军文工队员,性格活泼,能歌善舞,与电影《英雄儿女》的王芳有相似的经历,她转业到地方后,一直担任小学语文老师,教学水平高,电脑玩得溜,大家一致推荐她做群主。这些已接近期颐之年的老军人仍与时俱进,许多人都学会了上网、玩微信,他们天天在群里冒泡儿,忆战友,谈当下,晒儿孙,炫精气神,有发布个人传记的,有编发幽默段子的、有介绍民间偏方的,有给单身老友牵线搭桥做红娘的……,内容无所不包,天天乐乐呵呵,个个开开心心。在奚奶奶的用心策划下,把一个老人群捣鼓得生机勃勃,红红火火,成了这些入朝作战老兵们的精神家园。

可是,现在奚奶奶两肢都受了伤,一时半会儿无法微信互动,看不到她在群里冒泡泡儿,战友和微友们都很着急,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奚奶奶怕惊动大家,缄口不言。

(二)

奚奶奶右手臂打了石膏,用绷带吊在脖子上,她用左手可以勉强接听电话。在无助又无奈的时候,她会想起春兰、夏荷、秋菊三件“小棉袄”,娘是女儿永远的守护神。想到这里,她用左手费力地拨通了大女儿的微信电话,诉说着摔跤受伤的全过程,声音惨惨的、嗲嗲的,期盼听到女儿的安慰话或暖心语。岂料,春兰大声责备: “叫你当心,当心,就是不当心!现在怎么办?我哪里腾得出工夫去照顾你?夏荷和你同城,她比我方便得多啊……”电话那头,春兰的声音突然被切换成了婴儿的啼哭。

奚奶奶压根儿没指望大女儿怎么办?只是撒个娇,卖个嗲,求个安慰,可求来的却是女儿的吼声和重孙女的哭声,她顿觉心里拔凉拔凉的。

春兰曾在市公安局担任过多年刑警队长,退下来不足一年,一直在北京帮忙照顾外孙女儿。她几十年从业落下了职业病,不论与什么人说话,那腔调都像个办案刑警。知女莫如娘,奚奶奶体谅大女儿还处在“工作更年期”,可能心绪还没有调整好。再说,带外孙女既是一件开心事,更是一桩苦差事。想到这里,老人就悻悻地关了手机,眼前却浮现出幼年的春兰蹒跚学步时,那摔倒从地上爬起来的萌萌模样,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接着,奚奶奶给二女儿打电话,也就想求个安慰。

夏荷在市话剧团做财务科长,因为业务娴熟,虽办理了退休手续,但老团长决然返聘她。春节前,她随剧团到南方演出,忙得不可开交。接听母亲电话时,她正在紧张地统计票房收入,听到老人诉说跌了跟斗伤了筋骨,她先是一惊,待缓过神来就埋怨道:“跟你讲过多少次,你把自己身体弄好了,就是对我们子女的最好支持,你就是听不进去!我现在广东湛江海军基地慰问演出,场次都排得满满的,一时半会儿哪能回得来?你让秋菊歇业照顾,她的损失由我补偿。”

“哎!只是告诉你一下,并不是催你回来。”奚奶奶识趣,自找台阶下。

“好,好,那就好!”夏荷急吼吼地挂断了电话。

奚奶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靠在藤椅上一声不吭,用假牙在下嘴唇上咬出一道真印,两行老泪溢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打湿了衣襟。她望着挂着墙上的结婚照,视线久久离不开那张潇洒英俊的脸庞,心里埋怨道:你一个人溜到天堂去享福,扔下我就不管了啊?奚奶奶一边冥想,一边自语,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出了声。惊动了栖息在窗台上一只灰喜鹊,叼起那让人揪心的哭声,扑棱着翅膀飞上了天空。

(三)

平时,不论遇到多大的难处,奚奶奶总不肯轻易给秋菊打电话。皆因生她坐月子期间,秋菊高烧不退,致使她患上了脊髓灰质炎,行走不便,没能考上大学,只好靠开炒货店谋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奚奶奶一生自责,认为是自己不当心,才给小女儿落下终身残疾,老人感到这辈子都亏欠她。这些年,她和老伴每月都从工资中拿出两三千元,悄悄地补贴老三,千方百计弥补心中的愧疚感。

忽然,奚奶奶的手机彩铃响了。

“妈妈,我已经到了公寓楼下,马上就到你房间。”电话是秋菊打来的。

是春兰告诉她的?还是夏荷通知她的?奚奶奶正纳闷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秋菊右肩挎着一只黑色旧坤包,左手拎着一个不锈钢保暖瓶,满脸疲惫,一跛一跛地走了进来。

她不问老人跌伤和诊治情况,只将煨好的鸽子汤,一勺一勺地送到母亲嘴里,边喂边说:“趁热多吃一点,营养跟上了,才能好得利索。”秋菊弯下腰剥鸽子蛋壳,细心的母亲发现,小女儿头顶上竟也有了几缕白发,心里不禁泛出一阵酸楚。

奚奶奶不肯秋菊歇业伺候她,不容商量地说:“这里有护工照顾,你做你的炒货店生意去。”

转眼就到了元宵节,春兰、夏荷赶回江城,姊妹三个相约,去老年公寓陪母亲吃顿团圆饭,奚奶奶咋不期盼?

见到母亲手臂和小腿上打着严严实实的石膏,春兰又气不打一处来,扯着嗓子喊:“老年公寓条件这么好,不应该摔伤,都是你自己不当心造成的。”夏荷在一旁帮腔,“市文化局有个老局长都一百岁了,人家还天天从四楼上走下来,到社区小花园里打太极拳呢,也没有听说他把自己摔坏啊!”

奚奶奶听罢低头不语,但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半晌,她把憋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如竹筒倒豆一般全盘托出:“你们小时候学走路,哪个不跌多少跟斗?每次跌倒了,妈妈总是呵护着,总是耐心地把你们扶起来;每走一步,总是不断地鼓励表扬,我何曾埋怨过?你爸何曾责怪过?摔着,摔着,你们就长大了,也成人了。噢!现在妈妈老了,不小心摔了一跤,你们就大呼小叫,怪这怪那,你们就不能哄哄我啊?……”

奚奶奶当着三个女儿的面,洒下了一串委屈的泪花。蹲在一旁的秋菊,想站起来给母亲擦拭脸颊上的泪水,不慎踉跄倒地,奚奶奶见状,如被电击了一般,立即从藤椅上弹起来,本能地扑向仰面朝天的小女儿,“乖乖,不碍事,啊!不碍事的。”

秋菊挣扎着爬起来后,姊妹三人扶着母亲又坐回藤椅,老人破涕为笑了。

春兰、夏荷听罢母亲发自肺腑的话,如醍醐灌顶。又见眼前发生的一幕,更觉羞愧难当。受了伤的孤独老人,最需要亲人情感呵护,做女儿的咋就不懂娘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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