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
以前读张中行的《负暄琐话》,感兴趣的是作者所写的人物掌故;这回重读,则特别留意书前书后的序跋。
为该书作序的吕冀平是位语言学家,曾任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与张中行同事,时任教于黑龙江大学。据张中行回忆录《流年碎影》记载,书稿完成后尚无出版问世的信心,于是寄给相知的友人看看。吕冀平随即写了序文,向他的学生、黑龙江人民出版社编辑孙秉德推荐,并私下对其言道:“这本书你们印必赔钱,但赔钱你们也要印,以争取将来有人说,《负暄琐话》是你们出版社印的。”结果,该书问世后销路不坏,反响强烈,很快就再版加印了。
我手头的这本《负暄琐话》便是第四次印刷本。书后增加了周汝昌撰写的长跋《骥尾篇》,其中有云:“中行先生说《琐话》是当作史和诗来写的……他提出的‘选境论’,值得艺术理论研究专家们写一本大书来探讨它,何其伟哉!一册不太大的‘笔记野史闲书’,含有如此重要的美学哲理问题,不见此书,谁其信之?”
所谓“选境论”,张中行在该书“尾声”一篇中的表述是:“我有时想,现实中的某些点,甚至某些段,也可近于艺术的境,如果是这样,它就同样可以有大力,有大用。与造境相比,这类现实的境是‘选境’。”
王国维《人间词话》里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在张中行看来,理想派的造境,能够使人减少精神的纷乱和无着落,在艺术的“境”中净化、向上、生活更加充沛。古往今来,许多艺术家在如梦如痴地编造,无数的人在如梦如痴地欣赏。而《负暄琐话》写的,却是自己曾见于昔日的“境”,不同于造境,又有别于写实派的写境。因为他只写“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不写“自己认为坏的”,尽管“人人都知道,旧时代,好的有,坏的更多”。如何解释这种选择呢?他发明了“选境”一说。
张中行认为:“古人写历史,写笔记,我的体会,有的就有意无意地在传选境。我一直相信,选境有选境的独特的用途,它至少应该与丑恶的揭露相辅而行。就是基于这种想法,我选了见闻中的一部分,可以算作境或近于境的,当作话题,其他大量的我认为不值一提的就略去了。当然,我称自己的琐话为选境,恐怕是不适当的高攀;那就算作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也好。”
依照这种“选境论”,反观古往今来的非虚构历史与回忆性写作,可以发现确实有不少都是“选”出来的。经典名著《世说新语》,可谓这一写作传统的滥觞。声称《负暄琐话》是“今世之《世说新语》”,没什么问题。
“周作人妙品”存疑
董桥《记得》一书里有一篇《周作人妙品》,谈的是一幅立轴。文章开篇介绍其款识:“民国三十六年大暑节后,中夜闻蛙声不寐,戏录儿童杂事诗十六首,书为性尧先生雅教”,下署“周作人”。
觉得词句有些眼熟,便找出《儿童杂事诗笺释》查核。果然在“乙编”附记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丁亥)大暑节后,中夜闻蛙声不寐,偶作《晋惠帝》一诗,后复就记忆所及,以文史中涉及小儿诸事为材,赓续损益,共得二十四章。”
丁亥是一九四七年,即“民国三十六年”。《晋惠帝》一诗首句是“满野蛙声叫咯吱”。周作人说得很清楚,他是“夜闻蛙声”偶作此诗,其他诗作都是后来“赓续”的。他怎么可能于当时誊抄尚未写就的“十六首”送人?
金性尧有一篇《叶落归根》,忆及周作人给他写过立轴和扇面,“还有一本《儿童杂事诗》,是他用毛笔写了邮寄送我的,寄来后也没有细阅。这些东西,如果不遭劫,也不过藏在箧笥中,不见得会拿出来玩赏,一旦失去,就会念念不忘。”他另有一篇《知堂的两本书》,提到周作人的几件手迹:“一就是手抄本《儿童杂事诗》,时间在他离沪返京后。我当时忙于编辑工作,不及细看……随后就把这本诗集放在书箧中,再也没有翻阅过……这几件手迹,不言而喻,现在已经片甲不留。”周作人抄给金性尧的《儿童杂事诗》原来是一本诗集,而且时间是在解放初期。
董桥读了《叶落归根》,却没有读过《知堂的两本书》,他的解释是:“金性尧文中用‘一本’而不用一纸、一幅,说的似乎是另有《儿童杂事诗》册页,也似乎是他记错了。他说收到字他‘没有细读’,那么,立轴上他那五枚鉴藏印当是后来‘细读’才钤上去了。”这完全是些毫无根据的猜想。
至于立轴上有金性尧五枚鉴藏印,金性尧之女金文男在《父亲金性尧的印章轶事》一文里也曾提及。对照《星屋印谱》,她发现其中四枚“已非主人所藏”:“也许,正是因了这五方印鉴加上周作人的五方印鉴及书法,极大地提高了此立轴的‘身价’。”尽管此前没有见过,也不知晓这幅立轴的来路,她似乎并没有考虑到作伪的可能。
周作人和金性尧都是名人,且都有自己的印谱,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也有手稿本问世,要想模仿、伪造,并不多难。据说有人提出过质疑,却未见有鉴定专家给出专业意见,以至于这幅立轴几度在拍卖会上高价转手。
《记得》一书里有“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立轴”彩图,只是尺寸缩得很小,不易辨别。然而,仅从款识文字的破绽看,原作的真伪明显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