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木
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跟着父亲走进小镇食品站卖猪。
我个头矮小,十五岁了,还不能帮家里捉猪,父亲一边骂我没用,一边去把堂叔叫来。
“穷人养猪——单头”,当年如东农村流行着这样的歇后语,不过,这一年我母亲却下狠心养了两头猪。那时养猪得喂上十来个月,有的甚至要一年多,才能出栏,一家人全盼着能卖个好价钱。
卖猪的那个早上,母亲三点多钟就起床,先烧出一大锅猪食,以早点喂好猪、早点送到食品站去排队,免得时间长了,猪排食又会掉重量。忙完猪食,母亲又准备早饭,请人捉猪卖猪要提供早饭呢。两头160多斤的猪,要请人捉、请人抬,得为人家准备早饭。这天的早饭当然要比平时丰盛得多,平时只有一碗咸菜,今天的桌上多了一盘炒糯米屑圆子、一盘花生米盐豆和一大碗咸菜豆腐。
父亲这一早也没有闲着。我家卖猪是走水路,所以,要借人家的小木船撑回来。
两头猪的肚子都吃得圆滚滚的。堂叔走进猪圈,一把抓住猪耳朵,拼命往外拖。猪可能意识到什么,伸着两条前腿死命蹬着地面,不肯走,父亲跨进猪圈,走到猪后面提起猪尾巴只一推,猪疼得哇哇叫起来,乖乖地离开猪圈,被按在地上缚住四只脚。母亲已经在门前树上吊起一杆大秤,预先称一下,心里好有个数,能卖个什么等级、到时候有没有掉秤以及掉了多少斤……猪称好后,我去河边帮着拢住小木船,父亲跟堂叔一前一后把猪抬到小船上。
猪出圈,母亲很是舍不得,一边擦泪,一边拿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只草把,从猪的头上过一下,然后背对着猪边走边唤:“来来来,肥猪啊,你回来。”这个仪式的含义,我以为是希望猪不要牵挂家里,快快去为家里挣个好价钱,也是希望家里今后能养出更好的猪来。
猪被抬上船,我坐在小木船的前夹舱上,父亲和堂叔两个人轮换着用竹篙撑船。小船在一篙一篙地撑送下缓缓前行,我就有时间慢慢地看河两岸的风景。一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家可能是来得最早的,到食品站才发现河边的码头上已经系了不少卖猪人的小船。也有人家的猪是用车推来的,还有附近人家直接抬过来的。食品站还没有开门,这里上班时间是固定的,无论来多少人多少猪,时间不到,是不会开秤的。
人们正聊着,等着,忽然一阵骚动,原来是“猪先生”来了。人们都慌忙站起来。猪先生手中握有定猪价的“生杀”大权,他说这猪是什么等级就是什么等级,他说这猪要折秤就得折秤,而且说折多少斤就得折多少斤,毫无商量的余地,因此,卖猪人都怕“猪先生”,但又很厌恶“猪先生”。
猪先生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中走进称猪大厅。这群人里面有记账的,有帮助称猪的勤杂工,也有售猪人家请来巴结猪先生的关系人……一帮人跟在猪先生后面,都是笑脸相随,有人说好话、有人忙着递香烟,而猪先生旁若无人,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猪先生,是个腰圆体胖的大个子,四方脸、大背头,有两只大耳朵,完全可以用“肥头大耳”来形容他。猪先生终于将肥大的身体移到大秤旁边,助手忙着将卖猪户抬来的猪套在专用索子里,然后熟练地一络一勒,猪便稳当当地离开地面,挂在大秤的钩子上。猪先生一只手稳住秤杆,一只手伸出来在猪的身上按按、摸摸,摸过后,便去移动秤砣绳。这时大厅里不再有嘈杂声,众人的眼睛都齐刷刷集中到猪先生身上。“一百八十三,二等!”猪先生一边报数,一边拿出剪刀来准备在猪身上做记号。猪先生的手里是一把特制剪刀,剪刀的头部特别长,闪闪地发着光亮,令人忽然想起刑场上的鬼头刀。这时,挂在秤钩上的猪不安分地哼哼着拼命挣扎起来,将秤杆弄得摇来晃去。猪先生不管不顾,眯着眼睛抽烟。卖猪户请来的“说客”又适时地递上香烟来,凑到他的耳边,叽叽咕咕跟他悄悄地说了什么。猪先生面无表情,似听非听,终于伸出剪刀来,在猪的臀部飞快地横着剪两刀又斜着剪一下。人们多不太清楚猪先生到底剪的是几等,但记账的人晓得,快速记下数字,以备跟卖猪人结算。
听父亲说,卖猪水很深,因为猪从一等到六等,每一个等级的价钱之间都有好大一段差额,可不是小数字,这笔钱能够买几百块砖、买上百斤粮食呢。而猪先生对猪的评级仿佛“圣旨”,因为食品站是生猪销售的唯一渠道,没有别的路可走。
终于轮到我家的猪了。然而,我家的两头猪因为出圈时抬着上船,现在又从河边抬到岸上,几经折腾,肚子已经瘪下去许多,而且,在上秤之前又都排泄了不少……这猪真不是个东西,如果在称过之后再排便,该增加我家不少收入呢,看来是母亲待它们太客气了。我恨恨地看着在秤杆上哼哼的猪。“一百六十二斤,四等。”猪先生如同唱歌,他那洪亮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因为我家跟猪先生没有交情又没有请到跟猪先生熟识的人,无法跟他“沟通”。我听了猪先生的“唱歌”声,很不服气,想上前跟他论理,前面人家一头一百五十多斤的猪还定了三等,凭什么我家的只定四等?父亲却将我拦住了,“算了,算了,我们争不来的。”父亲见我不服气的样子,又说了句狠话:“记着,以后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当个猪先生。”
我是在愤愤不平中回家的。母亲问我猪卖了几等,我没有吭声,母亲便不再问,从我的态度上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母亲一上午都没工夫歇一下,因为中午还要招呼帮助卖猪的堂叔。父亲又去把生产队长和会计请来一起吃午饭,这几乎成了队里的惯例,卖猪的日子顺便请一回队长会计,指望他们这一年中给个照应。母亲先是忙饭,饭端上桌以后,顾不得吃就去清理猪圈,为下一窝猪进圈做准备。
因为猪没有卖好,我没有好心情,耳朵里老是回响着父亲撂下的那句话:“记着,以后好好念书,争取将来当个猪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