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俊生
在这场震惊朝野的文字狱中,徐家、蔡家、官家,谁是赢家?
徐家200多口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籍没的籍没,从此元气大伤。徐家焚毁了所有的藏书,把文字看作是不祥之物,除了应试的八股文,诗词歌赋一律不许涉猎,老老实实地做无需通达大义而埋头辨析章句的读书人。不仅如此,整个栟茶场在近200年间,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几乎绝响。
清末民初栟茶大才子叶文瀚在《记徐氏一柱楼诗狱始末》一文中记载:
夜深里巷中,火光炎炎烛天,盖藏书家聚其所有,付之一炬也。此后数十年中,父诏兄勉,斥文字为不详物,制艺外,无许涉猎及,因此而古籍销沉。所谓读书种子,皆章句儒生。风雅绝响者,近二百年焉。
蔡嘉树打官司的目的是那块圩田,最终他有没有得到?没有记载说及此事,但此后蔡家再也无人归葬那块圩田上的祖茔,从中就可以看出端倪。蔡嘉树在皇帝“挟嫌出告,其心为私,而非为公,蔡嘉树原不能无罪”的斥责声中,怀揣朝廷“免其置议,即予省释”的判决书回到栟茶。家乡人见到他都流露微妙的表情,目光躲躲闪闪地不愿正面与他对视。可他一如往常,平静从容,但在这平静背后,却是咬紧牙关地死守。虽然,蔡嘉树又活了20年,可以肯定,20年里的每一天,他都是自己灵魂的囚徒。
事实上,蔡家人面对徐家人心怀愧疚,避而不谈当年这桩往事。蔡嘉树晚辈后来修订《栟茶蔡氏宗谱》,涉及“一柱楼诗案”的文字,连“徐”字也不愿提及,而是用“他族,世姻也”代替,并且一再强调,此案结局实属意外,并非蔡嘉树的初衷,而是朝廷另有忌讳,这笔账千万不可以记在蔡嘉树的头上。
《栟茶蔡氏家谱》有一条戒律,要求族人“戒斗狠”:“小忿不忍,忘身及亲;大怒弗惩,结冤贻祸;仇非君父,刃不居先;怨非弟昆,戈宜处后;逞一时血气,滋数世之患害,是斗狠所必致也。”蔡嘉树没能做到“戒斗狠”,所以遗“数世之患害”。蔡嘉树的重孙蔡占先记取祖辈教训,给自己取了一个斋名“三让堂”,借泰伯“三以天下让,先圣谓至德”之意,告诫自己与子孙,凡事好让不争,唯善是宝。
这一个“让”字,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啊!
乾隆赢了吗?在这场官司中,乾隆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他屠戮具有汉家正统思想的忠良,压制与打击文化的自由精神,将读书人改造成精神上的“太监”。此案之后,江南岁暮,地暗天昏,冻云密布,一场查办禁书的文字狱狂飙挟着血雨腥风席卷朝野,笼罩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诚如历史学家邓之诚在《中华两千年史》中所说:
乾隆时,一字违碍,每兴大狱,犯者以大逆论,本身兄弟及其子成年者,皆处决,妻若幼子,流宁古塔、尚阳堡等地。自生民以来,未有如是之惨酷者也!
乾隆不是文字狱的肇始者,文字狱历朝历代都时有发生。春秋齐国丞相崔杼弑君篡位,史官因为记载事实引来了杀身之祸;西汉杨恽因《报孙会宗书》被汉宣帝腰斩;三国时期嵇康因抑司马而扬曹魏“胡说八道”被斩杀在东市;北魏崔浩因为记录拓跋氏家族曾受过的屈辱引来了诛族之祸;北宋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一再被贬,最后被赶到地处天涯海角的海南岛。不过,那时的文字狱规模并不大,牵涉的人员也不多。但到清朝,文字狱则到达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地步。史学家顾颉刚说:“清代三百年,文献不存,文字狱祸尚有可以考见者乎?曰:有之,然其严酷莫甚于清初。”
清初,顺治施文字狱7次,康熙施文字狱20多次,雍正施文字狱20多次,乾隆则施文字狱多达130多次,其中施展酷刑斩杀涉案人员的就有47次之多,直接将中国的思想文化引入万马齐喑的黑暗时代。乾隆大兴文字狱,貌似是审判者,但他把自己置于历史的审判之中,并且被绑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从真正意义上说,他才是文字狱的大输家。
可叹的是,曾居中国文宗之位的江南读书人、文化人,怀揣庄子的梦、老子的梦、屈子的梦、孔子的梦、华夏民族的梦,在清朝君王文字狱的围剿下失守初衷,“江南文人”成为士子文化靡落的缩影和象征。
徐述夔算是江南文人一员,其著作可用“等身”而谓。可惜,其文字在“一柱楼诗案”中被焚毁殆尽,搜尽天下,只余下为扬州府兴化人王国栋《秋吟阁诗》而写的序文,以及清廷阿桂等大员呈报给乾隆奏折上的几句残诗:
其《一柱楼诗》内有“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二句显为悖逆;其余如“莫教流下土,久矣混莸薰”“蛰龙竟谁从,重明敢谓天无意”“市朝虽乱山林治,江北久无干净土”“陪鬓非今制,无为诩独清”“不知警跸清尘日,可有情形触属车,乾坤何处可为家”“旧日天心原梦梦,近来世事益非非”等句,妄诞狂吠不可枚举。
这几句残破不全的诗句,是从屠刀滴下的点点血迹,也是落在历史衣襟上的斑斑泪痕! 《南通传》连载 第十二章 一柱楼案:历史衣襟上的斑斑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