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4版:生活周刊

谁还在熬糖粥

◎申功晶

冬天来了,我又开始惦记那一碗暖洋洋、甜蜜蜜的糖粥。

我小时候上幼儿园,一到中午开饭时间,当看到端来的饭食是一大碗烂糊青菜煮面,便号啕大哭,任由阿姨如何哄,止都止不住。我自幼生性孤僻、不合群,或许心情上的郁郁寡欢影响了胃口,烂糊面量多而味寡,我抱定主意宁可饿肚子也绝不碰一下。烧饭阿姨估计是很有经验了,炖了粥加上白糖,哄着喂了我一口。我一尝之下,马上一气吃了个“碗底朝天子”。自此,但逢我“绝食”,阿姨便煮碗糖粥。

这种用白糖、粳米勾兑出来的粥,其实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糖粥。南北朝时,梁人宗懔在他的《剂楚岁时记》中记载:“共工氏有不才子,以冬至日死,为疫鬼,畏赤小豆,故冬至作粥以禳之。”这样的赤豆粥方可看作我家乡那边的桂花赤豆糖粥的雏形。

我们小时候,有挑在粥担上卖的赤豆糊糖粥。这种担子挂前头的是用木桶围着的一口大锅,里面熬着稠稠糯糯的白粥,后头则是一只煤炉烧一锅热水,担子上有小柜、抽屉,里面放着碗盘、粥食、各色调料……糖粥贩挑起中间的扁担,行走起来乍一看,似足了一只骆驼。一如美食家陆文夫在他的《水巷寻梦》中所述。糖粥贩一边行走一边敲击竹梆,当“笃笃笃,卖糖粥……”声响在幽静的小巷深处回响起来,孩子们端着碗,急急跑出家门,恐落了人后。

卖粥人放下担子,舀一勺热气腾腾的白粥倒在碗里,随后拉开碗柜的另一只抽屉,舀一勺红得发紫的赤豆糊,浇在粥面上,呈现出一番“红云盖白雪”之美。接下来,用小匙盛满绵白糖,捏一撮糖桂花,一齐撒到碗里。一碗红白相映、黄金点缀的桂花赤豆糊糖粥便好了。搅拌均匀后,趁热舀一匙送到嘴里,黏黏糯糯的糯米满挂赤豆糊,恰到好处的甜蜜芳香。

我的外婆是一位心灵手巧的家庭煮妇,每至逢年过节,她都会亲手做上一大锅赤豆糊糖粥来犒劳众多的孙子、孙女们。

熬赤豆糊糖粥是一桩功夫活,且粥和赤豆糊要分开来熬制,头一天凌晨六点钟,外婆就起早搬蜂窝煤球、生煤炉了,光是熬赤豆,就至少要熬大半天。她挑选饱满上好的赤豆,先煮三个小时后,还要再慢慢熬上两个小时,才能把一粒粒赤豆熬成细细的豆沙。在这段时间,外婆必须守在煤炉边,时不时地用木勺搅动一下,以防糊底。熬粥的米选用的是一颗粳米都不掺杂的精制糯米,还要讲究火候和器具,盛入木桶,大火、小火轮番切换,熬足四个小时,熬煮过程中分批次放入冰糖、白糖,这样熬出来的粥才黏稠入味,且甜得有层次,还会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每一道工序,丝毫不敢怠慢马虎。白米粥熬到黏稠发亮,赤豆沙则绵密柔滑,待粥上碗后浇上滚烫的赤豆沙,再撒上一点桂花,一碗外婆桂花赤豆糊糖粥便问世了。赤豆糊面上散发着桂花香,还没开吃,甜意就丝丝沁入肺腑;底料糯米粒稠滑似凝脂,吃下去能从脾胃里呵出暖气;赤豆糊更是细洁鲜甜,一口下去甜到心底。大家都说当年外婆做的赤豆糊糖粥最好吃,外婆说她没有什么秘方诀窍,唯独用心在做。

现代人习惯了“快节奏”生活,连吃个正餐都要点外卖,还有谁愿意费心费力,掐着时间一点点加料去煮赤豆熬糖粥?上次去苏州,经人推荐去皮市街花鸟市场附近的糖粥摊,据说有100年前的老味道,摊主牛气得很,有“四不出摊”原则:天冷不出摊、天热也不出摊、刮风下雨不出摊、身子不好也不出摊,且一天只售200碗,卖完直接收摊回家。摊主是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妇,一个收钱,一个舀粥。两勺白粥盖碗底,再淋两勺浓稠的桂花赤豆糊,一半白糯米粥、一半红赤豆糊,盛在圆碗中,有点形似负阴抱阳的太极八卦图,因此命名“鸳鸯桂花赤豆糊糖粥”。不过我更觉得,“鸳鸯”是指粥摊上这一对年迈夫妇。轮到我时已快要收摊,与老人闲聊,他们说粥中加的糖是用祖传老方子调制,用糖亦有严苛的讲究,赤砂糖、白砂糖、冰糖、红糖……甜度不同,不同的点加什么糖、先后顺序、比例、熬多长时间,均有精确规定:“糖的甜味是从喉咙而不是从舌头上散出的……各种糖的不同味道分成不同的层次慢慢散发出来”。而身为吃货的我担忧地望着他们的白发,想着这么好吃的糖粥,以后不知还能入口几回?

2023-11-16 2 2 江海晚报 content_154901.html 1 3 谁还在熬糖粥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