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同林
在如东乡里,曾经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收麦场脱层皮”,可想而知,收麦这一农事对农人来说是多么艰辛。
小时候,我并不太理解这句话,每到收获季节,还时常要跟大人下地,欣赏他们割麦、挑麦、打麦,以为这是一种美。我爱看父亲割麦子。父亲是一流的割刀手,一天能割下一亩多地的小麦,这速度在当年是不得了的。父亲下到麦田里,先朝右手上吐口唾沫,握镰,弯下腰,右手里的镰刀向前一伸一拨一撩,刀子勒住一片麦子,左手一把抓住,右手里的镰刀顺势向下一滑,至麦子根部,一用力,朝后一拉,只听“豁嚓”一声,一捧麦子齐刷刷倒在父亲的左手里;旋即,镰刀再次伸出,再拨,再撩,左手再抓,镰刀再抹……麦收的日子里,父亲就这样整天地割啊割啊,麦子就在他不停的弯腰、抬头,弯腰、抬头中被放倒了。
父亲割得远了,我站在田埂上远远地看,看到的只是他的后背,我看到,在麦田里有无数个这样的后背,他们在齐麦穗处一拱又一拱,那样子就像一艘艘在大海的波浪里航行的小船,一浪过来,船被大浪遮住,一浪过去,那船就又出现了……
一幅多么壮美的场面啊!
麦子放倒以后,父亲用担绳把它们捆起来,一担一担挑到场子上打脱。小麦秸是要用来盖房子的,因此,传统的小麦脱粒方法是掼,掼出的小麦秸齐整整的。
掼麦子是我的幼学。在我走路还不太稳当的时候我就开始跟着父亲掼麦子了。后来听父亲说,那时我才四五岁,就步履蹒跚地站在掼小麦的父亲对面,学着父亲,攥起一小把麦子,高高举过头顶,使劲朝稻床甩去,随着“叭——”的一声,麦粒掉下来了,父亲乐得呵呵地笑:“好啰,我的儿子会掼小麦啰。”站在我对面的父亲,举起的却是一小捆,掼过头顶时,带起呼呼的一股风声,“呼噜——”一下,麦穗重重甩在稻床上,撒下一大片麦粒来……就这样,父亲掼一下,我也掼一下,我一直以为父亲掼麦的动作很好看,就像是在跳舞。
麦收正值全年最热的日子,而且掼麦必须在天气晴好的白天进行,这时候的麦穗才干,才脆,麦粒才容易脱落。但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劳作,人却要遭罪。本来天气就炎热,站在太阳底下不劳动也流汗,何况还要使力,还要用劲。而且,掼麦子的时候,为了防止手脸被尖厉的麦茬扎伤,人还得穿上长袖子衣服,这样就更难受了。其实,即使是长衣服也难以挡住麦茬的快口,每一场麦收,掼麦人的脸上手上必是被扎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再让汗水一浸,钻心的疼。父亲是个乐天派,再苦的时候还会逗乐子,当掼完一捧麦子歇下来的时候,他会用手点一下我的鼻头,笑我是个“细花脸儿”,我看着父亲,仰着脸也回敬他是个“大花脸儿”。
年年割麦,年年掼麦,我在父亲的收麦掼麦中渐渐长大。多少年以后,我终于从掼麦场上的配角变成了主角,我掼的麦捆子渐渐超过了父亲。但是,割刀我一直不是父亲的对手,动作也不及他的洒脱流畅。
麦收时节最忌讳下雨天,所以一到收麦场,大家就常常顾不上吃,顾不得睡,一年到头辛劳的收获就在这十几天呢。有一年夏收下了一星期的雨,没有割下来的麦子在地里发了芽,父亲手拿镰刀站在地头上,看着发芽的麦子,一阵阵发蒙发呆。当雨一停下来,人们就下地抢收麦子……那一年,收上来的好小麦不多,父亲把雨隙中抢收上来的一点没有发芽的小麦送到粮站去缴了爱国公粮,我们一直吃发了芽的小麦,发过芽的小麦做成的馒头不成馒头状,都是黑黑的,摊成饼。
上世纪80年代,我购买了我家历史上的第一台农机具——一台小型电动毛滚脱粒机,脱粒机让父亲和我从掼麦中解脱出来。但是,有得也有失,自从有了脱粒机,我就再也欣赏不到父亲掼小麦时的“优美”舞姿了。
到了90年代初,我家的脱粒机又被联合收割机取代,从此,我就连父亲割麦的“美”也看不到了,麦浪里只有收割机的行进,没有了随波逐流的那一片片割麦人的脊背“小舟”。
不久前,我把家里那台曾经令我为之骄傲的脱粒机送进废品收购站,却留下了父亲掼麦时常用的那架稻床,我以为,这是当年人工收麦的见证,是“收麦场脱层皮”的一件物证。
今天,在如东乡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收麦场脱层皮”这句俗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