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伟
近日时事，不禁使我想起1931年的江淮大水灾，想起那年竣工的如皋中山钟楼，及积极参与修建钟楼，而逝于救灾中的如皋乡贤沈卓吾先生。
童年就像一首童谣，随着年龄的增长，情不自禁地在耳畔响起，可以回味，已不能重唱。在我的童谣里，有一段旋律，永远怀之不去，那便是源自中山钟楼的钟声——“当当当”，渐闻渐远，悠扬绵长。
钟楼位于如皋城中，彼时是家乡独一无二的地标。如皋是苏中名邑，拥有两条城河，外河圆，内河方，地势如同“覆釜”——倒扣的大锅，海拔明显高出里下河诸地。钟楼矗立于“锅底”——古时县衙旧址，仿佛一颗定海神针，直入古铜钱的正中，永保一方安宁。小地方，高建筑，格外显眼，真是家喻户晓。
钟楼于我，更像是一位熟人，而非朋友，几乎日日相见，但我不了解它的历史。每回放学，我跨出如皋师范附属小学的校门，沿着泮池西行数十米，向北一拐进入海阳路，两三百米外的钟楼，赫然在目。重新粉刷过的钟楼，从上到下，一身淡黄，外皮已有剥落，仿佛沧桑的皱纹，镌刻在庄重的长方形楼体上。“当当当”的钟声，仿佛一位盈盈老者，流露出历史的优雅笑声。钟楼包在县委大院里，前方是个丁字路口。我从钟楼前面向西，进入跃进路，才过新华书店，便到了母亲工作的鞋帽店。进店时，我总会乜一眼那位“老熟人”。
父亲是县委的秘书，他的办公大楼正巧在钟楼的东边。有时加班，他便带着我一起去大院。我趁机走近钟楼，站在楼下通道，端详那窑洞形的拱门及笔直的木桩。门外立有一块石碑《如皋中山钟楼记》。有位党史办的工作人员恰巧路过，见我好奇，为我解惑。指向高高在上的挂钟，他娓娓道来：“钟楼的主体是楼，钟楼的魂魄是钟。碑文介绍了建楼的主旨是警醒乡人，摒除懒惰的积习，计时惜时，爱国强国。”小城为何有座中山钟楼？1929年，孙中山奉安于中山陵，全国上下，纷纷建造各式各样的建筑，纪念中山先生。如皋一地，尤为隆重，拥有中山钟楼、中山堂、中山亭、中山桥等。这无疑归功于沈卓吾先生。他是中山先生的信徒、奉安大典的执行者之一。《如皋中山钟楼记》上，“邑人沈卓吾书”的字迹，至今清晰可辨。
那日，我站在钟楼旁，平生第一次见到汽车。那是一辆绿色老吉普，缓缓钻入钟楼下的拱门通道，驶向大院。日后又见到一辆上海牌的黑色轿车，从钟楼下方通过。拱门美观，可惜不宽，无论吉普，还是轿车临近钟楼时，总会减速，又嘟嘟数声，徐徐前行。作为孩子的我，目不斜视地盯着汽车，渴望图个鲜，过把瘾，也坐回汽车。那时要坐汽车，谈何容易，说是梦想，实为幻想。不过容易的是，我可常坐父亲的自行车，观望钟楼。
爷爷家在北门，外公家在西门，我家先住东门，后搬南门，只要回老家，总绕不开钟楼。暑假到了，父亲载我走亲戚。我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哼上几句小曲，我无忧无虑地观望着小城别样的路景。道路两旁是一排排三四十年前莳种的法国梧桐，树枝粗厚，树皮斑驳，树叶葳蕤。绿油油的梧桐叶，大点的像蒲扇，小点的像手掌，还有更细的像星星，爬满两边的枝丫，以至连为一体，遮阴蔽日，绘出一幅清凉的“n”形绿色通道。行至通道尽头，中山钟楼屹立眼前。父亲说南京有条梧桐大道，通往中山陵。如皋的通道是迷你型的梧桐大道，别有小城韵味，又通向中山钟楼。
1995年的冬天，打通海阳路，中山钟楼被拆除，仅仅留下木桩地基。随后数年间，我先去南京读书，漫步于梧桐大道，拜谒过中山陵；后又负笈新西兰，就读于奥克兰大学。奥大的标志建筑也是一座钟楼（The Clock Tower），建于1926年，比中山钟楼稍长数岁。每每经过那座精美的哥特式建筑，望见那无声的圆钟，我心中就会响起“当当当”的钟声，那是逝去的乡音。远在他乡，念及故土，我热衷于浏览乡邦文献。从外国人拍摄的如皋老照片中，我发现“大龚”的身影。他是中山钟楼的建造者。起初钟楼由外国建筑师承建，可是索价甚高。关键时刻，人称“大龚”的建筑师龚义成，不计报酬，接下工程。大龚脸圆人高，聪敏强记。据说他指挥钟楼修建，竟然不用图纸，全凭记忆。前后约三年时间，中山钟楼终于1931年竣工。同年夏秋，江淮突发水灾，高邮湖、大运河决堤，洪泽湖涨水，里下河地区一片泽国。中山钟楼目睹上千名苏北灾民逃来如皋，寻求庇护。沈卓吾先生又像热衷于修建钟楼那样热心慈善事业。10月，他向友人叶恭绰募捐1000大洋，驰援家乡救灾。11月，他从上海乘船前往苏北灾区视察，不幸遭遇轮船失火，跳水身亡。噩耗传来，书法家于右任题写挽联：“大志已随流水去，舍身都为救人来。”沈先生葬于江中，年幼的中山钟楼失去一位至亲，不过它的一砖一木都传承着如皋人乐善好施的美德。
2014年，我也失去一位至亲——家父因病离世。不过他述及钟楼的话语，时常回荡在我的耳畔。去年，家乡复建中山钟楼。刚刚完工，我便急匆匆地带着儿子去看钟楼。新楼位于旧址，原汁原味的民国范儿。楼高约16米，长宽各约5米，外墙为上下一色的灰砖。钟楼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仿佛一位身着青灰色中山装的巨人，屹立于十字路口。一个标有罗马数字的圆钟嵌入钟楼顶部。位于中端的四个大字“中山钟楼”，又如一枚引人注目的徽章，别在中山装上。我走进那熟悉又陌生的楼下通道，望着那块“中山钟楼奠基纪念”老石碑，向儿子讲起自己第一次看见汽车的情景。儿子还未听完，便已哈哈一笑：“老爸，汽车有什么稀奇，你瞧瞧这钟楼四周的大路上不就行驶着许多汽车啊！”“当当当”，恰巧整点，钟声响起。我沉浸在清脆的钟声和天真的笑声中。
钟楼钟声远，这是历史的钟声，赓续如皋的美德；这是乡思的钟声，承载儿时的记忆；这是希望的钟声，祈祷未来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