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

怀旧的人应该去一下通作博物馆，门头是秦能老先生写的，与安顿在此的通作木器神交已久。笔锋间仿佛亦有木。

这里缭绕一种奇妙气息，由木头与木头交换呼吸所带来。来人便得以从陀螺般的现代漩涡里沉降。再往前走，你的小时候在里面等你。

树木是能活很久的事物。从木材到器作，木头并不曾死去。换一种姿态，继续活。素面朝天，不刻不镂，以自己的真心本来面目，活在深沉久长的时间里，群居而静默。它们会释放梦境，云蒸霞蔚或大清凉境，木器们自己知道。

一脚踏进通作博物馆，并不激起半点涟漪。走进一个梦境，梦境并不被打破，而是仍旧按照原先的逻辑，兀自生灭。时空的切换是自如的，电影大片里未来的人回到过去，或者现在的人进入未来，琳琅满目显现出来的世界，并不与这个人产生任何交集。我希望不破坏木作们的梦境以及由全体的它们所共同承载的老时光。我期待的，是进入老木器们的梦境并释放自己，最好就是和老木器们一起做梦，梦和梦一起交响。

通作博物馆里住着的，是一些老灵魂，它们的肉身，分别被命名成：柞榛木、松木、黄杨、酸枝木、交趾黄檀、檀香紫檀、楠木、榉木、非洲紫檀、大果紫檀、金丝楠木、柏木、枫木……

凹膛肚、牙条、足底、底足、撇脚、端面、束腰、高束腰、腿足、腿足外撇、小撇腿……没错，木作们的器官，拥有着人的名字，而透雕、阴刻、深浮雕、浅浮雕，则是它们的诞生方式。

锯子、斧子、刨子、凿子、锤子、钻、墨线、量尺，它们本身其实是更有耐性的木头，从木头处来，又变成施用在木头身上的刑具，而不完全是。这真是一种神奇的轮回。而今它们各自站立，各自静默。经历了时光的浸染，锯子们已经沉默，不再驿动不安。它们身上沾染过木头的哭泣和挣扎，也已在时间里抖落。

通作匠人惜墨如金。如意纹、灯草线、万字纹、螭龙纹、玉兰花、书卷造型、田字形、葫芦造型、馒头顶，在这些常用的创作因子之外，通作木器的标志性符号是：拐子龙纹。南通人俗称“拐儿纹”。拐儿纹的来历，其实是草龙。在通作匠人的刻刀下，这条草龙具有高度意象化的线条，龙首、龙足、龙尾均为方形，线条硬朗挺拔而又绵延不断。

在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张柞榛老八仙桌的七十二个零部件。不由人不想起悟空行者的七十二变。十几年前，博物馆主人王金祥拆解了它，获得了它们：大边、束腰、子线、牙条、穿带、腿足、靠腿拐儿、下横档……终究是一些老者，在时间的深处获得了奇异的静气。

静静悬挂在此。曾经疤瘤般旋转过的惊心动魄的七十二变已经静止。成为一种标本一样的存在。

走进通作博物馆，你就走进了拐儿纹的世界。衣柜、衣橱、马案桌、方凳、架子床、梳桌、拔步床，甚至是面盆架和洗脚凳，你是否已经想念起从前那些祖母们的嫁妆，你想不想自己的小时候，也许通作博物馆会一定程度上满足你的小念想。

进来吧。这里收藏着江海平原的老时光，里面有你的小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