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晓跃
前些日子，有幸与盐城外国语学校高中学子座谈，提及阅读的话题，我推荐了李国文的《飞扬与落寞》。李国文算得上当今文学界的大咖，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曾获得首届茅盾文学奖，《飞扬与落寞》是他晚年的一部读史随笔集。
之所以向盐城外国语学校学子推荐李国文，自有考量。李国文是从盐阜大地走向全国的作家，对于故里的学子而言，无形中就多了一份亲切感，这样的亲切感是阅读中激发兴趣点的极重要的因素。
当然，最能激发阅读趣味的还是书的内容，就我个人而言，随着年龄的增长，更多偏向于文史，《飞扬与落寞》述录了中国历代文人的生存状态、人生态度、命运际遇、成败得失等等，凸显了古代文人的生存智慧，它也可以成为观照当今的一面镜子，借此感悟当代文化人的众生百态。
而今的高中学子几乎很少接触此类作品，一是学业因素，二是与年龄的爱好关联。黄永玉说过一句话，现在的年轻人，最缺乏的是老年朋友。李国文的《飞扬与落寞》，完全可以称得上一个“老年朋友”。书有一个意味多多的副标题“中国古代文人的另类面孔”。这样的“另类面孔”，提醒高中生，了解大致，也就很有必要。
譬如李白，大家熟知他的“举头望明月”，他的“仰天大笑出门去”，他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而正是这个李白，晚年却成了政治上的糊涂虫，文人见木不见林的急功近利，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公元755年，大唐盛世不再，皇室纷争不断，李白尚未弄清其间的是是非非，便草草地应诏入永王府。他曾随永王李璘参观一支王牌水师，诗兴大发，一下子写了十一首《永王东巡歌》，马屁拍得惊天动地。公元756年，太子李亨即位，素有野心的永王李璘心有不甘，便集结军队举事，率水师东进。李白不识时务，屁颠颠地随军而歌。不久，永王溃不成军。李白这个倒霉蛋随之被捕、下狱，最后定了个“从璘”罪，流放夜郎。
作者既详尽述录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虽不乏惋惜之情，却也对李白此举作了理性的分析，“诗人是以一个赌徒的心理，押上这一宝的”，个中三昧让人玩味不已。
再如龚自珍，被柳亚子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人”，绝非浪得其名。仅他的315首七绝《己亥杂诗》，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底气，一览众山而小。“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其诗至今读来，依旧气势如虹。可就是这么一个睥睨群伦，不同凡响的近代思想家、改良主义的先驱者，却深陷“丁香花公案”之中。龚自珍与晚清著名女诗人顾太清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事，至今仍是一个谜。《己亥杂诗》第209首“空山徙倚全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并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就深深印着诗人的私人记忆。顾太清是贝勒府里的贵夫人，命运早就注定了这段情事的走向。最终龚自珍暴卒于丹阳书院，年仅49岁。
作者概括龚自珍的一生：“赌命运，赌爱情，赌文学。”结果，命运多舛；爱情无果，还搭上了一条命；唯有在文学上，他唱出了自己的绝响。
又有辜鸿铭，绝对是中国文人中的一朵奇葩，他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头上顶着13个博士学位的帽子，却留着一条清朝的辫子。这条辫子很让新派鄙夷，他却毫不在乎，我行我素。他曾应蔡元培之邀，去北大讲课，辫子上还特意系上红缨，赢得哄堂大笑。可他神闲气定，耐心等到学子嗤笑之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笑我的辫子，可我头顶上辫子是有形的，而你们心中的辫子却是无形的。一时，全场哑然。
辜鸿铭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腊、马来等9种语言，他曾用英文著有《中国人的精神》一书，在西方产生极大的反响，他提出的“中国人的性格和文明的三大特征，正是深沉、博大和淳朴，此外还有灵敏”，充满了一种文化的自信。由此，他以发扬国学为己任，倾力挑起向世界推介中国文化的重担，赢得西方诸多名流的激赏。他虽为一介清末遗老，可也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
还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里的元稹，《我亦平生伤偏迫》中的朱熹，《可怜一曲长生殿》中的洪昇，《翩然一只云中鹤》里的袁枚，乃至《诗笺燕子空衔却》中臭名昭著的阮大铖，以及苏东坡、陆游、赵孟頫、钱谦益、毛奇龄等等，他们纷纷从书里走了出来，展示着各自的面目。读来趣味横生。
质疑，可以说是阅读的高境界，它是思辨的结晶，其趣味更是绕梁三日而不减。
作者写龚自珍，援引王国维语：“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查阅《人间词话》，此断语是王国维对龚自珍“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一诗的点评。诗的后两句不过是诗人情之所至地脱口而出，其率真可见一斑。王国维就此认定诗人轻薄，本身有失公允，而作者原封搬运，难免以讹传讹。
再有作者写沈德潜替《一柱楼诗》捧场作序，并提及由《一柱楼诗》而引发的清代文字狱，以为徐述夔诗集之反动，就是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其实此诗句并非徐述夔所为，它与“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都是后人依附的“伟绩”。
尽信书不如无书，书读到这个份上，必有他人之所不得。
《飞扬与落寞》，以史为鉴，针砭时弊，娴熟的借古讽今技巧，常常让人会心一笑，这又是阅读中的意外收获，不亦乐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