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阅 读

台静农的墨迹与心迹

□桑农

广东教育出版社“学人墨迹丛书”第一辑第一种,即台静农的书法作品。其中有两幅内容相同的《行书黄墨谷〈鹧鸪天〉四首》。近日,翻阅蒋勋《万寂残红一笑中:台静农与他的时代》一书,也见到一幅内容完全一样的《行草黄墨谷词〈鹧鸪天〉》。然而,释文之下却有一小注:“此词作者应为沈祖棻。”我赶紧找出《沈祖棻诗词集》核对,果然在《涉江词稿》里找到原作。

这三份抄件都有跋语,称黄墨谷为厦门人,乔大壮的弟子,被其师推许为“易安后一人”。据说这四首《鹧鸪天》作于“卅七年”即一九四八年,由乔大壮临终前“抄示”,台静农又“偶于故书中检出”重抄的。有一则跋语落款“乙卯立冬后两日”,表明台静农手书时间是一九七五年,距乔大壮去世已有二十七年了。

乔大壮应该不会将沈祖棻的词当作他弟子黄墨谷的作品抄示台静农。原抄件上一定没有写明作者,他可能只是做了口头介绍,台静农却没有记住沈祖棻的名字,仅记得是位年轻的女士,被称为当代李清照。黄墨谷和沈祖棻当年在词坛都曾获此美誉。一九五五年,台静农时任台湾大学中文系主任,主持刊行乔大壮词集《波外乐章》,卷末写有“女弟子厦门黄墨谷斠阅”,说明彼此有过来往,或许正是缘此导致了张冠李戴。

后来,台静农也曾抄录过沈祖棻的几首《浣溪沙》,有两幅落款为“丙寅”即一九八六年。此时通过往来两岸的叶嘉莹等人,他方才得以直面沈祖棻的诗词。至于是否读到那四首《鹧鸪天》,不得而知。可即使他察觉到自己的误记,抄件已被人当作墨宝珍藏,无从追回更正了。

对照《涉江词稿》,可以发现好几处文字差异,不知是乔大壮原件有误,还是台静农转录出错,抑或是沈祖棻自己定稿时有所修订?但三份抄件有一个共同的错误,即将原词第四首最后一句中的“屈醒阮醉”误作“屈沉阮醉”,问题肯定出在台静农这里。

“屈醒”指的是屈原在《渔父》中的自诩,“众人皆醉吾独醒”;“屈沉”说的是屈原自沉汨罗江。屈原的“醒”与阮籍的“醉”是两种对立的处世态度;沉江并非处世,而是弃世,且“沉”与“醉”也不存在呼应。台静农为什么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这恐怕与他的某种潜意识心结有关。

一九七六年,也就是手书《鹧鸪天》的第二年,台静农为重印《乔大壮印蜕》作序:“丁亥夏,大壮先生渡海来台,余始与先生共事台湾大学。余知先生,自读所译波兰显克微支说部始。与先生接席,温恭谦挹,初以为古之中庸者,久则以先生迹中庸实狂狷者。当酒后掀髯,跌荡放言,又非遁世无闷者。居府掾非其志,主讲大庠又未能尽其学,终至阮醉屈沉,以诗词篆刻传,亦可悲矣。”这里的“阮醉屈沉”,无疑袭自他误抄的词句“屈沉阮醉”。

一九七八年,台静农撰写了一篇纪念乔大壮的文章《记波外翁》,结尾自引《乔大壮印蜕》序末句,接着写道:“我交波外翁日浅,这几句话或可仿佛翁之平生。”所谓“阮醉屈沉”,原来暗合乔大壮的生平境遇:“阮醉”指他嗜酒善饮,“屈沉”指他一九四八年七月三日自沉于苏州平门梅村桥下。

可以想见,台静农“偶于故书中检出”那四首《鹧鸪天》,读着开篇“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狂(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瞬间便回忆起与乔大壮共事的岁月。时值白色恐怖弥漫,台湾大学中文系原主任许寿裳遇害,继任乔大壮惶惶不可终日,台静农又将在乔大壮之后接任。而台静农也像乔大壮一样,常借饮酒麻醉自己,并写有宏文《嵇阮论》,论及阮籍借醉酒躲过与司马氏联姻,以沉默来避祸,明摆着是自况。当他抄到最后一句“屈沉(醒)阮醉都无益,坐对山河阅废兴”时,联想到乔大壮,也联想到自己:一个已“沉”,一个尚在“醉”。

台静农一而再、再而三地抄写《鹧鸪天》,不仅显示了他对作者词艺的欣赏、对老友乔大壮的怀念,更是寄托了他忧世伤生的情怀。

2025-01-19 1 1 南通日报 content_197197.html 1 3 台静农的墨迹与心迹 /enpproperty-->